《歸程》第141頁~第168頁◎聖嚴法師

【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第141頁~第168頁◎聖嚴法師】
1.西元1947年下半年以後,我們靜安寺的學僧也創辦了刊物,定名為《學僧天地》,籌備近半年,到西元1948年元月才創刊發行,由學僧而發行鉛印刊物的,那是先鋒了。因此還得到慈航法師的鼓勵與同情,特由南洋寄來一篇文章也寄來了錢。其實,如果不是我們學僧有做經懺,由同學組織也由同學出錢,刊物是出不來的,不過白聖法師的支持很多,常住上也有補助。《學僧天地》一共只出了六期,西元1948年7月,第一屆學僧畢業後便終止了。但我在這六期之中,也發表了三篇短文。......↓
2.靜安寺的學僧,每一學期終了,總有幾個要走的,每一學期開學,總也有幾個新的來,最多時五十多人,最少時三十多人。這種情形可謂天下烏鴉一般黑,每一家佛學院都差不多,可能以上海的情形特殊,故也特別顯著。因為沒有統一的教育計劃,到處都一樣,除了自己用功,否則也只是混混而已。
3.西元1948年春後開始,學僧的情緒漸漸散漫了,大家看得清楚,佛學院畢業並不能夠真的成為講經說法的法師,即使能夠講經說法,在此動亂的時代中也不會有人請你。出家人皆賴經懺為生,未來的社會,必將不容有此生活方式存在。於是同學之中,有的還俗去讀新聞專校,有的轉入可以收留出家青年的興慈中學,有的則乾脆去做工了!人心非常苦悶,學僧的心更苦悶,以致在舉行畢業典禮中,有個同學拿到最後一張畢業證書時,竟當場撕毀,到第二天,就捲起行李去當兵了。這些我都看在眼哩,痛在心裡,同時想著,我們究竟應做何種打算?
4.西元1948年底,不安氣氛漸從華北南移過了長江,江陰要塞失手後,南京也跟著撤退,報紙上的消息天天都是壞的,國軍的路線也天天都在「轉進」,杭州一失,上海成了路上孤島,交通只剩了水道與空道。有錢的由空中離開,錢少的買船票離開,無錢的只好睜著眼睛,聽天由命等待。但也非常奇怪,上海的人往廣州、香港、台灣,鄉下的人卻有源源不絕往上海湧進來。有的鄉下人已被共產黨解放兩三次,但仍一路解放一路還是往外跑。明知希望很小卻仍冒著砲火一直向外跑。
5.西元1948年下半年以後,有眼光的人都知道國民黨軍隊大勢已去,故也坐著應變準備。白聖法師的眼光很遠,他知道時局動盪,也知道他上海的那般對頭─地痞流氓,如他不走,上海生變後當必死路一條。所以他預先到臺灣看了一趟,並由妙然法師同往,頂下了臺北的十普寺,以備後退的餘地。白聖法師從臺灣回去,寺內、寺外都有人注意他,都怕他偷偷地再去臺灣,白聖法師卻運用他的機智逃出監視,離開了上海。
6.學僧一天天地少了,有家佛學院的同學老早就給我們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要我們大家踴躍從軍,說是衛教報國的最後關頭到了,並說孫立人將軍在台灣訓練新軍,孫將軍也歡迎我們僧青年去加入新軍的陣營。我們把那封信貼在布告欄,大家圍著看,也都在猶豫。此時靜安寺內也駐有聯勤總部的一個補給單位,而且都是軍官,他們倒給我們洩氣地說:「當兵有啥好處,我們當了數十年要想不當還沒有辦法哩!」再說,靜安寺自西元1948年下半年開始被一個團管區司令部借住,故也經常駐有一批批的新兵,是抓來的、抽來的、賣壯丁來的,他們那麼苦、那麼慘,行動沒有自由,連小便都要喊報告,都要由班長用步槍裝上刺刀壓著進廁所。吃的飯,米糙得像麥子,他們還要搶才能吃個飽。穿得破爛不堪,像是一群叫化子。這使我們不寒而慄。
7.但在靜安寺的大門口,掛著好多台灣新軍的生活照片,同時也在招收青年志願軍。台灣新軍,從生活照片上看的確生龍活虎,朝氣蓬勃。可是我們沒一個報名,一則大家還在觀望,二則和尚當兵總覺不是辦法。守成法師一向對我很好,在靜安寺他很愛護我,所以還有同學造我的謠,說我拜了守成法師做乾師父,真開玩笑!但他來到台灣之後還給我寫了兩封信,要我也來台灣並願代我辦理入境手續,故我也寄了一組照片給他,至今他還保留著。但我無錢,奈何怎得買票上船,那時到台灣的船票,每張已賣到25個大頭,我連作夢也找不到這筆款子。
8.儘管政府在雷厲風行地搜捕共黨份子,共黨份子在上海的活動力卻仍有增無減,幾乎在每一家的大學與中學裡,都有著數目相當可觀的所謂「職業學生」,罷課、遊行、請願、鬧學潮,鬧得天翻地覆。時局已緊得不能再緊了,上海市民都可以清晰地聽到市郊砲聲了,上海全市的六百萬市民都被即將來臨的戰禍驚得無以自主,每一處街頭巷尾都堆起了沙包,看樣子是在準備巷戰了。
9.我們的嘴上都在囔著去當兵的口號。因此有位同學對我說:「常進,你去當兵我也去。」就這樣,我真的決定當兵了,由於我的決定,了中同學也跟著決定當兵了。於是,我把較為重要的書籍,送到我在曹家渡的俗家哥哥處去,棉衣和夾衣則隨手送給未走的同學,有一件很好的夾袍,我要送給一位名叫妙融的同學,他竟流下淚對我哭,先是不肯收,後來他說代我暫時收下,等我從台灣回去再還我。我也相信,國民黨的軍隊撤到台灣,一年半載,時局就會平靜下來。
10.然而,當我乘著三輪車,帶著一捲極其簡單的行李,出了靜安寺大門,回頭再看看我那生活了兩年半的「學僧天地」,發現好幾個同學還在向我們連連地搖手時,我的眼淚再怎麼也忍不住了!
11.在大陸,自民國以後幾乎常有戰爭,政府對於戶口的調查登記,始終未上軌道,徵兵制度的兵役法,也未能普遍確切實行,軍隊來源一部份固由於徵的,大部分是招募。有些地方,在國民政府的勢力範圍之內,壯丁是用抽的。但是兵役制度不健全,抽壯丁的方法竟又形成了賣壯丁的邪風,抽到了窮人,當然乖乖地去當兵,如果抽到了有錢人,他們就以錢來買替身,替身的身分多半是些地痞小流氓、亡命之徒,身價有的高達數十擔米,這些替身幾乎是以賣壯丁為職業的。他們的責任是只要向團管區報到之後就可交代,以後,他們就要設法逃亡了。於是,有的人可以一年出賣好幾次。正因如此,各級負責徵兵的單位,對於新兵的看管,不得不嚴,他們對待新兵好像對待囚犯一樣,甚至比看囚犯還要嚴謹,沒有個人自由,大小便也要排隊,由班長端著槍押著隊集體行動。
12.軍人給我的印象從小就是不好的,所謂「兵荒馬亂」,我們鄉下,只要軍隊一到,便會鬧得雞犬不寧。但我自己竟又自動自發地當了兵。這是這一大動亂的大時代,使我做了當兵的決定,為了苦難的國家,為了垂危的佛教,為了個人的安全,我必須採取這一當兵的措施。雖說當兵的分子複雜,古今好多名人卻也是從軍中出身的。何況佛教有一非常寶貴的訓示:菩薩的精神,如淤泥中生長的蓮花,蓮花離了淤泥不能生長,生長以後的蓮花,卻又不為淤泥所染。這就是說:要做菩薩,必須要往罪惡的眾生群中去隨類攝化,能化眾生而又不為眾生所同化。人之好壞,全在個人的意志,所以我在當兵之前的數小時便立下一個志願:此去是為國家民族留一分氣節,是為衰微的佛教爭一分光榮;不受國際霸權奴役是國家民族的氣節,僧人臨國難而不退避是佛教的光榮。
13.我在向招兵站報到之際,便捨去出家的法名「釋常進」,另取了一個俗名「張採薇」,但這不是我童年的俗名,目的是要「張大」伯夷、叔齊「採薇」於首陽山的大忠義大節操的偉大精神。在此滾滾的大時代的大洪流中,如果不先立一大志,不先有個精神的嚮往,作為安心立命的落腳點,那就只有隨波逐流地沒頂而去。
14.西元1949年的5月15日,我先一天上午去大通路口的招兵站上報了名,第二天下午就帶著一卷簡單的行李,跟另外一位同學合坐了一輛三輪車去報到。那是掛著207師青年軍的牌子,207師在抗戰期間曾有過輝煌戰績,對青年軍的號召力非常大。招兵站上的幾個官兵年紀很輕,服裝整齊,態度也很好,並且告訴我們說:「青年軍的新兵,完全是新式教育,美式裝備、軍隊學校化、士兵學生化的方法來訓練。青年軍的生活沒有打罵,分子沒有文盲,行動絕對自由,吸收要經考試。」
15.一個軍官告訴我們,他看我們幾人都是穿僧裝,起先還不以為我們會去報名從軍,但他停了一下子又補充著說:「像你們出家人,來當通信兵,那是最適合了,出家人慈悲為懷,不便殺人,通信兵是很少有機會用槍直接殺人的,把電話接通,把電報拍出,就算任務達成了。」
16.我們連上,有個叫薛緯的新兵,長得結實,也很英俊,他的父母勸不動他,他的妹妹勸不動他,他的美麗的未婚妻跪下來求他,哭得暈倒過去他也不肯回去,乃連上的官長都幫著他的家人勸他回去,他還是不肯回去。這人後來一直與我很好,並且兩度同學(軍事),當我退役之後,到了朝元寺,他還看過我一次,這真是個難得的青年。這也反映出當時上海的青年心理,為了國家,他們不惜犧牲一切。(我怎麼覺得有點斷袖之寵)
17.從報到那天起,開始了軍人的生活,一天吃兩餐糙米飯,菜也很差;大家睡在地下,用稻草鋪墊;倉庫的衛生設備不敷一個團使用,牆腳下、院落裡、巷子口,乃至陽台上,到處都是大便與小便,新兵剛到,沒有訓練也無法管制,所以把楠木倉庫弄得骯髒不堪。我們在陽台上開飯,飯籮與菜盆,就擺在大小便的空隙間,大家吃得還是津津有味。因為有個美麗的遠景在望:據說到了台灣,營房就像花園一樣地美;因有一個共同的理想在懷;等到時局穩定,又可以各反自己的家了。所以對這暫時的現實都能忍受。
18.大家心裡很矛盾,既希望考試,又希望不考試;如能考試,表示這是真正的青年軍,真正是知識青年的軍隊,所以希望考試,招兵站也曾說過要考試;又怕考不及格,不能從軍去台灣,故又希望不考試。最後,還是沒有真的舉行考試。天天等著上船,唯有上了船才能安下心來。
19.我們都穿著便衣,部分還是西裝革履,但有帶隊的軍官照顧,市民都可看出,我們是志願從軍的新兵,一路上的市民也都看到了我們,彼此間的心情似乎不全相同,有的新兵的家人親友還一路伴送到港口,這是一種出征戰鬥的情景,但也像是結隊遠遊的情景,大家都在悲哀之中帶著幾分欣喜。烽煙瀰漫中,離別朝夕相處的親友,離開東方巴黎的上海,這是感到悲哀的;但戰禍即將來臨,國家存亡興廢之秋,能夠投身軍武,該是值得欣喜的事。開航之初,我們站在甲板上,看黃浦江兩岸的風光,雖然戰火迫近,黃浦江的兩岸,依舊呈現著暮春季節明媚的景象。
20.但到吳淞口時,看到國共雙方的激烈戰況,共軍的據點裡,步槍與機槍的火力猛烈且密集,似乎已發現了我們這搜登陸艇正在離開黃浦江,所以槍彈竟在我們的船面上空呼嘯而過,我們在擴音器宣布的命令下全部進入艙底,直到出了吳淞口,進入了黃海,才許我們到甲板上來透透空氣。
21.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少婦與少女,無不有一種天生矜持的特性,那也是女人之所以能感人的誘力之一,也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一種可愛可敬之處,否則便與下等動物一樣談不上人的尊嚴了。但是,一般人的羞恥與矜持只有在正常的社會生活下才能維持,如果生活環境有了大變動,羞恥與矜持的藩籬便容易崩潰。比如船上的少婦們因為暈船嘔吐,沾汙了衣服而不得不換時,她們可以當著大家把上身脫光而不以為羞;少女們找不到專用的女廁所,大眾廁所只在甲板面的船邊上攔了一條麻繩,略有象徵性的隱蔽,她們逼於「內急」也只好擠在這種廁所「出恭」而不感到臉紅,人的尊嚴到此也是破產了,此等場景以足我人為此戰爭的殘酷覺得痛心,若非戰爭的驅使,這種景象是不會出現的。
22.船上的生活是單調的、枯燥的、厭煩的。每天兩餐糙米飯,像是餵小鴨小雞的浸飽了水的麥子,一粒粒的、硬挺挺的;一盆鹹菜湯,圍上十多個人,當菜吃,菜太少,當水喝,又太鹹。船上的人多,淡水不夠充分地供應,整日在船上看到汪洋無際的水卻又整日不容易喝到一碗水。海看久了,總是一片悠悠起伏的海水,沒有風景,平淡無奇。同船的人雖多,交談的人很少,沉悶乏味的生活,沒有交談的精神和興趣。下艙倒身睡覺,睡了一覺又一覺,好像每次睡得很久,醒來卻只片刻工夫,把頭睡昏了,把氣睡塞了,把眼睛睡紅了,把面龐睡浮了,睡得太多也不是味道。
23.從上海開航,經兩天多的海程,終於看到臺灣,已遙遙在望,準備於基隆港上岸。但到基隆港外,不知是何緣故又要改行至高雄港上來,很掃興,眼看快要上岸,眼看著台灣就在近前,竟不讓我們上岸!於是沿著臺灣的西海岸繼續向高雄航行,大家雖不耐煩,但也無可奈何。
24.我們換了衣服,仍不能下船,港口卻來了許多小船,靠在我們的輪船壁下,賣各種東西,有男有女,都能說幾句簡單國語。這些水果,實太需要也實在太便宜,新兵沒有臺幣,用東西交換他們也很歡迎,一條普通香菸可以換到滿滿一籃子香蕉;一條普通西裝褲可以換到十多隻鳳梨;一雙半舊的皮鞋可以換到兩個西瓜;一個袁頭的銀元可以買到十幾個人也吃不完的香蕉。台灣這地方,給我們第一印象就是水果豐富、物價便宜、民情樸實,這在上海是想像不到的。其實這些小船的小販已經賺了我們雙倍的利潤,因為當時的臺灣,除了水果與米糧比較便宜,其他物品並不便宜。
25.我們就在夜色朦朧之中、半昏睡狀態下,被火車拉著朝臺北方向輸送。車子行速很慢而且每站必停,開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還只開到臺灣的中部,那是行的海線,今已不記得那叫什麼站名了。但也奇怪,在上海時,不加控制,聽任自由,新兵不唯不逃,且唯恐不收,高雄上岸後,雖已有人監視,在此一夜之間的沿途之中,竟有好幾個新兵去得不見蹤影了。
26.幻想中的花園。5月23日,我們到了新竹。從上午八、九點鐘下了火車,尚沒有我們所要落腳的營房。那時天氣已很暖,在船上好幾天沒洗澡,沒有足夠水喝,一上火車,見到縱橫在田野間的溪流,水很淺,但很清。因此我們這群新兵就像惡鬼似地,一個個貪婪地都跳下了溪流,這一份盡情享受的愉快,似乎要比在上海頭等浴池中享受全套的服飾還要舒服百倍。溪雖淺,卻比大陸平原的深水河流更可愛,正如台灣許多的溪流一樣,清澈見底,水底是大小不等的卵石,鋪成平滑的河床,像是天然的游泳池,但比泳池更衛生;水,經常不斷地流著,人再多也不會攪混。
27.奇怪地,讓大家自由自在地玩了半天水,誰也不管我們,我們喝保了水,洗夠了澡,乃至把船上弄髒的衣物都在溪流裡洗淨了,又擺平在溪畔的綠草上曬乾了。到下午集合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少。所以值星官還欣慰地說:「大概要跑的壞蛋已在夜裡跑了,現在這些都是真正的愛國青年。」
28.大家懶洋洋地夯著各自的行李,在帶隊官的命令下前進。雖然都是穿著軍人的制服,但卻不像軍隊,像是一群逃荒的難民,背的背、肩的肩,大行李、小箱子,紅一包、綠一綑,形形色色。不過我們的臉上都在浮著愉快的笑容,新兵與新兵之間互相說笑,甚至帶隊的軍官也跟我們湊上一兩句輕鬆的笑話。因為我們痛快地玩了半天水;同時也在幻想著我們即將到達的營房─據說台灣營房就像花園一樣地美。
29.我們的目的地到了,為在新竹東方的清水鄉,我們的營房是一家設備很差的玻璃廠,玻璃廠的廠房就是我們的宿舍。式樣是一樓一底的大廠棚,樓板卻是用木條釘成的,有點像是蒸籠底下的蒸盤,上上下下可以看得清楚。因此住在樓上的人是有福的,住在樓下的人,只要樓上一有動作就準備閉起眼來,承受天女散花式的塵土供養。樓下是磚地,跟上海的楠木倉庫一樣,鋪下一層稻草,就算是我們的床。
30.沒有現成的電燈,沒有現成的衛生設備也沒有足夠水源,總共只一口井,哪能供應一團人的飲用呢?為了水,各單位還要派了專人去排著次序等。吃水是勉強夠了,奈因僧多粥少,打上來的井水雖是濃濃的泥漿,大家見了混濁濁的開水鍋,還要拚著命去搶。
31.我們的生活,從此軍隊化,只有團體活動,不許個人自由,我們的生活從此也就半原始化。私人的衣物一律被上面收去集中「保管」,公家發的,只有三個人一條紗毯、一條短內褲、一頂軍帽、一條毛巾、一雙日式膠鞋、一付綁腿帶、一個飯碗,筷子也得自己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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