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第169頁~第190頁◎聖嚴法師

【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第169頁~第190頁◎聖嚴法師】
1.當時的國勢已經危險到了極點,蔣總統下野了,代總統李宗仁已不管事,國家無主,幾乎是群龍無首,我們的事是由東南行政長官陳誠負責,但那時候前方節節失守,臺灣的一切尚未走上軌道,補給的困難也就可想而知。......↓
2.因此,到了新竹清水的第二天,艱苦的生活就開始了。一日兩餐,每餐兩三隻葫瓜,要做成一百多人的菜,油只能在水面上漂著幾點小花;菜的主要內容是鹽,還好,鹽在臺灣比大陸便宜得多。
3.立正稍息的操練開始了。為了節省,所以倡導三光運動:在高張的火傘之下,在硬繃繃的黃土地上,光頭、光背、光腳,要不是腰間還有一條短褲,那就像一群原始野人。這個運動直到西元1940年秋天以後才告結束;直到西元1951年,美援恢復了,軍人生活才有了改善。現在我尚存有當時兩張團體照片,看來像是一群猿猴。
4.大家最感傷心的,是把長頭髮一律剪光了,既覺得像是做了囚犯,又因新頭皮禁不起烈日曝曬,曬起了水泡,痛得哀哀叫。這一點,大家就羨慕我們幾個和尚兵了,我們的頭本來就是光的,所以也省了這一場煩惱。
5.因為衣服太少不夠換洗,只有在每天的午後帶我們去堂裡洗澡時順便浸一浸,不用灶也沒有肥皂可用,擰一擰,披在塘邊的草上曬曬乾,在穿著回營房;沒有草蓆,大家睡在稻草鋪的磚砌地上,早晨起來身上還沾滿了被汗汁黏住的稻草葉。一天接一天,天天都是立正稍息、原地轉法,有人覺得很不耐煩,有的笨瓜還把左右轉弄不清楚。上海時所稱的知識青年軍,青年是對的,知識就未必了,因為未經考試,老粗還是不少。
6.入伍的基本教練開始後,階級也有了決定。說來有趣,我們的階級是由文書上士分配決定的,承那位文書上士的美意,他問我「你要當什麼兵?」、「我要當通信兵。」、「不!我是說你要當什麼階級的通信兵。」、「我不知道有多少階級啊?」、「共有三級,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你要哪一等?」我實在不知道究竟哪一等比較好,所以說:「隨便好了,只要是通信兵就好。」總算文書上士夠朋友,他給了我一個上等兵。這在到了五月中發餉的時候我才明白過來。我們正好趕上新舊台幣的改換期間,上士新台幣三十元,中士二十四元,上等兵六元,一等兵與二等兵的更少。一個上士的餉可以買到將近一錢黃金,上等兵的六元實在太不夠用,如果是二等兵那就更慘,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不難過也不喜歡。
7.端午節使我回憶到吃的問題。自上海入伍以來很少見有葷腥,似乎根本沒有,但在端午節那天,軍長有犒賞,有魚有肉也有酒。我自出家以後未曾嘗過腥味,這個節使我痛苦了好幾天,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我卻覺得興臭不堪,魚與肉,固然不敢動筷,連同飯筐、飯瓢、菜盆、菜杓也都沾了腥臭味。尤其那種鯊魚的腥臭簡直使我作嘔,那天加菜打牙祭,我幾乎是餓了一天。所謂「但吃肉邊菜,不吃菜邊肉」的工夫,那確不是短時間內能夠習慣起來的。此後天天又以肥豬肉代油煮菜吃,所謂菜僅是一盆醬油湯中浮著幾片象徵性的菜葉或瓜片而已。人到此時再不想吃也要吃了。縱然是如此的菜湯,還要動作快些才能喝到半碗,因為操場的訓練流汗太多,對於鹽份的補充幾乎像是蔘湯那樣地貴重。菜湯雖無菜,鹽分卻是夠的。
8.初到北投,住在舊北投火車前的國民學校裡。當天下午雖然沒有宣布放假,大家確是自動外出在北投玩半天。那時的北投,日式風味很濃,建築日式的多,吃食也多半是日本料理,據說,那種浴室也是日式的。北投人很少懂國語,說國語的也不太受歡迎。因此我們之中有幾個會說日語的,便大大地吃香,這種怪現象直到西元1950年後才慢慢消失。當時的舊北投,的確舊得可以,房子都是舊式的,樓房幾乎找不到。即使是新北投也沒有幾家像樣的大旅社。北投公園是一片草,路燈少得不容易找,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冒著白氣的硫磺溫泉,到處都可見到。
9.七月下旬又自新莊行軍至北投跑馬場下,那次行軍因為天氣太熱,路上出汗太多又沒水喝,到達北投時我一下子便喝了好幾碗的冷水,之後膀胱脹得要命,卻又解不出小便,用力也只滴下幾點血水且疼痛難受。我請求醫官,卻硬說我是嫖了妓女染了花柳病,真是天大冤枉。第二天,我痛苦得幾乎不能行動才被一個姓楊的老班長發覺,他替我開了三味中藥;車前子、木通、黃連,上午買了,煮了,服了,到下午,我的小便就順利了。原來我是中了暑熱,內熱不消所以小便阻塞,我要不是他開的三味中藥,衛生連的連長也說只有兩種辦法,一是用鐵條通尿道,一是注射六零六。若真是那樣,我就倒楣透了!
10.總算勉強被錄取為學生大隊的學生,接受步兵的班長教育。這種教育很嚴格也很緊張,從早上起床至晚上就寢,難得有一小時以上的空閒。就寢後也不得偷著出去,有一晚我因肚子餓得受不了,便約鄰號同學去福利社買糕餅吃,回來時發現區隊長正在等著我們,結果是每人做了五十個臥倒起立才睡覺,早晨起床至集合,僅六分鐘,包括整內務、著裝、大小便、洗臉、漱口,一切行動都是跑步。
11.有天早晨天還黑得很,我的目力又不行,跑步去廁所攀上了一根電桿的控樁,小腿的皮肉去了一大塊,血把褲管連綁帶都染紅了,仍然忍痛不在乎。集合後經常要跑五千米。跑步回營,接著是機械操:雙槓、單槓、吊竿、木馬、手榴彈,樣樣都有考核,事事算成績,好的加分,不好的扣分,不及格便淘汰。
12.我的眼睛在上海時就有輕度近視,此刻接受步兵班長的訓練,打靶的成績看得很重,我的眼睛確是打靶的最大障礙。有次隊長幾乎要罰我從靶場做臥倒起立回營房。但他並不知道我的眼睛有毛病,如果知道我的眼睛近視,那就立即淘汰!
13.這個通信隊,是專門訓練無線電報務員的,於是我又參加了考試。然而我的英數理化太差沒有考取,幸好過了兩天,通信隊的人數不夠再度招考,我對第一次的試題已能記住,已請教幾位程度比我高的同學,已可全部答出,所以再度參加考試,試題雖換過但仍大同小異。因此被我考取了。考取後隊長還要面試英文,報務員的其他學問尚可馬虎一點,英文是很重要的。可能我裝得很鎮靜,沒有露出馬腳,隊長面試我時只問了兩個單字,並要我拼讀了自己的英文姓名,便通過了。
14.每次考試我雖臨時抱佛腳,乃至為了應付考試而減少睡眠,從伙伕房裡討一點花生油,在空墨水瓶蓋上鑽一個孔,用破布條做燈蕊偷看著書。本來這是不許可的,用功的人長官也歡喜,所以裝做不知道。另外三個靜安寺的同學,他們皆不願也像不敢參加任何一次的考試。因此當我和王文伯升到少尉時,他們還是老樣子。這可能是他們的想法,和我們有所不同的緣故。事實上,那三個同學的學問基礎都比我深厚。
15.在軍中,趣聞很多,老兵們特別相信一個原則,那就是「善惡到頭終有報」。在槍口砲管前面討生活的人對於善惡報應的事實,看得分外清楚;有人以為子彈頭上不長眼睛,大多數的老兵倒是相信子彈不是沒有「眼睛」的;尤其是在戰爭中強姦了良家婦女,那幾乎是百應百驗的事。相反的話,冥冥之中總覺得有如神助能夠逢凶化吉。
16.一個老班長告訴我,以他記憶所及,軍閥式的部隊最不像話,當他們打了勝仗往往可以「自由」一兩天,把收服的地方,縱然是百姓也當作敵人看,可以半公開地搶劫,偷偷地姦淫。但有一次在他們佔領以後的第三天,敵人反攻了,被打得落花流水,歸隊之後清點人數,凡是姦淫良婦女的士兵,沒有一個活著出來。這位老班長,當了幾年的兵,打了不知多少次的仗,何只九死一生?因他的仁慈與善良,在多次危難之中,不但得到長官和弟兄們的照顧也得到老百姓乃至敵人的幫助與寬恕。所以他是堅決相信,子彈頭上的確長有「眼睛」。
17.我程度很低,資質也不高,意志卻很堅強,我的進取心尤其,因為我是一個和尚,並且公開告訴大家我是和尚。和尚給一般人的印象是消極的,乃至悲觀的,我不希望大家在我身上證明人家對於和尚的看法。雖不希望事事站到前面去,至少不要樣樣落在人家背後。因此,讓我考取通信隊,這是意外的,卻是欣喜的。通信隊雖然也是軍部的學生隊,但與步兵的學生隊差別很大,這是一個以無線電技術為主的學生隊,訓練完成的學生便是預備報務員,便是見習的軍官。
18.當時的局勢非常暗淡,大陸上宣稱血洗臺灣,所以我們的隊長每次訓話都要我們把握時間,努力學習各種科目,一旦戰事臨頭,我們一百多個學生的通信隊就是一個能夠獨立戰鬥的步兵連。
19.通信隊的隊址正像所有野戰部隊一樣,沒有固定地方,一塊黑板就象徵著是一個學校化的軍隊;加上一架練習抄電報的揚聲器,就說明著這是一個通信隊。沒有固定教室,樹蔭下、草地上、寢室裡,到處都是我們的教室。沒有課桌,也沒有椅子。一人一塊二尺見方的圖板、一隻尺把高的小板凳、一枝鉛筆、一本筆記簿、一本抄報用的白紙,這就夠了,這就是學生的全部所有物,這就是我們的學校。
20.我的程度雖低,成績並不低,這是從提心吊膽的情形下勉強得到的一點慰藉。我見到不如我的人,心裡總是痛苦,我怕那種情形會臨到我頭上,所以也同情他們的那一份憂心,每逢淘汰了一個同學,我的心裡總要難過好幾天,他們臉上那種失望而悲傷的表情,好像就是我的遭遇。這也幾乎是多數同學或多或少都會感受到的一種同情,因為未到畢業那天誰也沒有不被中途淘汰的把握。
21.通信隊,最初是在台北市郊的大直營房。開學十多天之後就是西元1950年的陽曆年,我們就在大直營房,度過了來台之後的第一個新年。
22.第一次在軍中過年,樣樣都覺得新鮮,這與往年在寺院中的情調完全不同。軍中人多,人才也多,樣樣都有專門的人去負責辦理,分成許多小組,各有各的任務:買菜的、監廚的、採松枝的、紮牌樓的、結綵帶的、做花球的、寫對聯的,還有排演話劇與雜耍節目的。當然最主要是吃與玩,所以廚房的工作最吃重,演戲的人員最吃香。
23.過完了西元1950年的元月,我們便從大直營房搬到了士林鎮的泰北中學男生部。這本來是佛教界創辦的一所中學,後來因佛教沒有人去負責監督,終於在無聲無息中變了質,不再存有一絲佛教氣息,這是非常可嘆的事!我們住的是該校的大禮堂,也是室內籃球場,用紙糊的板壁中間隔成三大間:一間做教堂,一間做學生的寢室,一間做官長的寢室間辦公室。因此沾了學校的光,也有了上課用的桌椅,真像是一所野戰軍中的隨營學校了。
24.此後,每天都有一半以上的時間在教室裡,練習抄電報,並聽政治課與電學課,抄電報的速度,自每分鐘15個字的符號抄起,中文抄到每分鐘120字,英文抄到每分鐘100字才能畢業。自15字到60字並不困難,60字以上,愈向上愈困難;一週一測驗,一月一淘汰,到每分鐘的速度六十字以上之後,每逢測驗,大家的心情就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我的抄報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未必每周測驗都滿分,每月平均還算不差。如果我被淘汰,該淘汰的人當在三分之二以上了,但也沒有絕對不被淘汰的把握。
25.我們僅以夾衣過冬,我僅有一條棉質軍毯,度過西元1949年的冬天,夜晚冷得難受,便將夾衣穿上,和身而眠。無處可洗澡,中午若遇到豔陽當空的天氣,便偷偷地溜到山澗用冷水抹一抹;為了禦寒沒有多餘的內衫褲用來換洗,整個冬季難得有幾次洗衣服的機會,衣領衣袖上的垢膩結了厚厚一層,也不去理它。加上稻草鋪成的席地之「床」,床下是地板,地板下是年久而被腐蝕的木頭。跳蚤的繁殖特別猖獗;漸漸地,又發現了白蝨的蹤跡,不多幾天,白蝨與跳蚤也等量齊觀了。因此我們身上總是感到癢癢的。看樣子白蝨比跳蚤更憎,但白蝨的行動緩慢容易捉住,跳蚤卻很狡猾很難應付。不久,又出現了臭蟲!於是大家的身上開始起了變化。很多人因為抓癢,抓破皮膚,成了潰膿的疥瘡。我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身上生蝨子,也第一次害了潰膿的疥瘡!
26.當時,我們學生的階級是上等兵,每月的薪餉是新臺幣六塊錢,大約可買六包新樂園牌香菸。事實上,我們為了畢業時的同學錄、運動衫以及加菜費,都得扣餉錢,每月到手的僅僅兩三元。所以如遇哪個過生日,能夠買五毛錢花生米、一塊錢太白酒,就算是大大的慶祝宴了。
27.受訓時,最怕的是夜間教育的緊急集合,那真是提心吊膽的事,夜間睡得好夢正酣,突然聽到淒厲悲涼的號聲以及急促迫切的哨音,必須一躍而起,在一、二分鐘之內,全副武裝到操場集合。值星官從「向右看齊」喊到「向前看」的「看」字一出口,如果尚未到達隊伍之中就要受罰。隊伍站好之後,官長們檢查學生的服裝,就有很多笑話了:總有幾個慌張鬼把服裝著的牛頭不對馬嘴,比如鋼盔的帽徽戴向了背後、上裝穿反了面、鈕扣扣錯了孔、褲叩叩在上衣孔裡、穿反了褲子的面、有一隻腳的綁腿未及裹好、有一隻腳的鞋子忘了穿上,最嚴重的是忘了戴上自己的槍!
28.中國軍隊何以喜歡駐廟。國家窮,軍隊更窮,一日兩餐的二十幾兩米不夠吃,還得用米換了甘薯和著吃,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還宣傳甘薯的營養價值豐富,鼓勵士兵吃甘薯,想來真是一樁非常苦心的事!我們窮得連鞋子也穿不上,要自己到河邊上採了野生的美人蕉,剝了皮,曬乾了,打草鞋穿,我也就在那時學會了打草鞋的手工藝!像在這樣的情形下,政府哪能有錢到處起營房給我們住呢?軍隊待遇的好轉,大概是在西元1951年以後,蔣總統復職,美援也恢復,軍隊的營養才有了改良,從一日兩餐改為三餐,早晨有了豆漿也有了饅頭。不用說,大豆與麵粉都是美援物資。我們感恩蔣總統的復職,也感謝美國人的友誼。
29.據說凡有溫泉的地方都會多少有點迷人。但那種羅曼蒂克的情調我始終悟不出來。給我的唯一好感僅是廉價的溫泉澡而已,沒有等次,一律只要五毛錢就可洗個痛快的澡。可是當我快要離開金山的時候就漸漸不同了,浴室分成階級和內外了,我們這些士兵,漸漸地被浴室的老闆向外面的大池子裡送了。
30.軍人,終究是不平凡的,在當時的生活,困難重重,但是軍中就因此而產生了狂熱的克難運動。「拿破崙的字典中沒有難字」,被軍中狂熱地宣傳著,也狂熱地崇拜著。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