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封面～第28頁◎聖嚴法師】
2.前世造業，今生也照樣地造業，前世的業因加上今生的業因，才是當下所受的果報；所以，今生的努力向善，不但可以達成臨終生天或往生淨土的目的，更可以改善現世的環境，乃至即身親證解脫。因此，我對於自己的處境和前途，從不感到悲觀和失望，迎接挫折，奮力向上，是我不變的原則。
3.對我來說，既有歡樂也有血淚的往事，並不留戀，因為，正如曹孟德所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4.我出生時，母親已經老了，窮苦人家的多產女人衰老得早，在我的記憶中，一開始，母親就是一個小腳老太婆了。加上流離顛沛，營養不良，我在兩、三個月大時就斷了奶，以後是用糖水、米漿餵活的。據我母親說，我生下時，非常瘦小，比一隻小貓大不了多少，好多人見了都說那是一隻老鼠，不會養得「家」的。因此，父母給我取了一個乳名，叫做「保康」。
5.我生而病弱，六歲時才能出門外和童伴們玩，所以直到九歲才開始讀書。我的第一位老師，是個半新半舊的青年，姓袁，讀過中學，所教的卻是私塾。有三、四十個毛孩子，借人家的一間房子教書；他隨各家長的意思，可以讀古書，也可以讀新的小學教科書，但他只教國文，不教別的。不過，私塾的老師不稱老師而叫先生。
6.說到喝墨水，現在還想笑。鄉下的土孩子，哪個不會罵人？先生偏偏不許罵人，在嘴上圈一圈黑墨圈，便是先生對付罵人學生的傑作，幾乎每天都有個把孩子嘴巴被圈得黑咚咚地，如果流了鼻涕出了汗，再用衣袖一擦一揉，你看罷，活像是一張牛的屁股。
7.私塾的生活，除了放學回家，整天都是上課時間。小孩子哪有不愛玩的？不知是哪一個發明的，茅廁是最理想的運動場，川流不息地，都有人去上毛廁，在那裏吹牛、比武。不久，這個祕密被先生發覺了，便做了一塊寫著「上廁所」三個字的牌子，只准一個一個地拿了牌子輪流著去，並且要高喊一聲「懶牛懶馬屎尿多」！
8.從九歲開始，我也有了學名，叫做張志德，那個名字，一直用了五年多，到我出家以後就終止了。
9.十歲那年，我換了一位姓毛的老先生，他自己太忙，教書並不講解，不懂教授方法，也不了解兒童心理，所以我很討厭學堂。我常逃學，早上把書包一背，就跟拾狗屎或刈豬草的野孩子們，找個好玩的所在去玩，中午回家吃飯，吃飽了繼續玩，或先到學堂一趟向先生說：「家裡有事，父母要我請假。」那位老先生從不查究，我是多麼開心，可有一次被我母親在路上撞到了，她氣得老淚縱橫，雙手發抖。她說：「你爹用了血汗錢送你去讀書求上進，你竟是個下流胚；家沒有一個讀書人，望你上天，你偏入地！」
10.我家在日本軍閥來到之後，的確太窮，記得有一次為了先生要我買一冊書，全家上下，湊了半天，也湊不出一冊書錢，我失望地哭了，全家人也因此流淚。又有一次為買一本習字簿，知道父母沒有錢，我就偷了二姊藏了好幾年的壓歲錢，結果被二姊發現，我被母親毒打了一頓，打完之後，母親、二姊與我，三人又抱在一起哭了一場。
11.十一歲下半年，那位陸老先生不教書了，我只好再換一位老師，是一位二十來歲的青年，他姓盛，初中畢業後，學了四年中一，他在家裡剛開始行醫，並不太忙，便辦了一所私塾，因他自己受的是新式教育，所以採用的課本也是小學教科書，他新婚的太太也讀過初中，故對教學很認真，也懂教授法，除了國語，也教算數、勞作、珠算、作文與自然，他的太太也幫忙著教。這是一個新鮮的環境，使我懂了好多新鮮的事物。我對讀書真正發生興趣，可說是從此開始的。
12.那一段時日，我留下了一個很大的遺憾。有個跟我同年的女孩，他叫范淑貞，長得很清秀、很活潑、很聰明，許多男同學要找她玩，她都不睬人，我不大喜歡說話，她卻偏要跟我在一起、坐在一起、玩在一起，許多同學嫉妒我，她也不在乎。但我不知怎麼搞的，當她害了一場大病，病瞎了一隻眼睛之後，同學們都不再理她了，我也受了大家的影響，不再跟她接近，終於她不來上學了！在她停學以後，我卻天天想念著，並對自己抱怨：我是一個如此沒有良心的人！
13.上到音樂課，簡直莫名其妙，女老師一邊彈風琴一邊教唱，我看著發給我的簡譜，只是一些阿拉伯數目字，為什麼老師唱的不是一二三四，而是我聽不懂的獨來米法呢？我問鄰座同學，同學不告訴我，反而取笑我！由於我身材瘦且長，初進小學，事事陌生，同學們常拿我開玩笑，有時故意叫一聲「新生」，當我一回頭，大家拍手大笑，簡直就是欺侮新生。我想，那時的我一定很土氣，穿一身青色粗布的短襖褲，又不太講話，所以同學們以為可笑。有次還被鄰座同學故意找麻煩，在我臉上重重打了一拳，眼中打出血來。結果他被老師罰了手心，我卻騙我母親，說是自己跌倒碰傷的。
14.又有一次，我自己也挨了十記手心。那是上了一個老生的當，他說我是膽小鬼，我死也不承認：他要考驗我，要我在放學回家的時候，把路邊的一隻死人骨罈用腳踢翻，好多其他同學要看我的好戲，也在旁燒火加油，教我不要孬種，要做英雄。我是真的照著他們的意思表演了，結果紀念週時我站在全校師生的面前做了狗熊。
15.很不幸地，四年級剛讀了一學期，到了第二年，我的父母因為年景不好，家境困難，便不讓我繼續讀書了，只答允我家境稍微好轉時，一定再送我去讀書，這時我已十三歲了。
16.農忙時，我學會了鋤草、踏水、割稻、拾棉花、種豆等等，自家田裡做完了，幫人家去做散工。當我見到仍在上學的孩子們，心裡總是難過。
17.我知道，我家環境很窮，隨時都有輟學的可能，對於用功的意義，已經很能了解。所以我的成績很好，到這一學期終了，出小畢業後，也得了獎品，其中的獎品之一，便是進入高小後的所有課本─那是一張收據，到下學期報名時，便可憑據領書，然而，我把那份獎品放棄了，我沒有升入五年級，沒有再進過小學，從此失學了！
18.初小畢業前，學校有次遠足，要參加另一個小學的運動會，學校規定大家一律穿白色洋布學生裝，我向父母念了兩個多月，父母最初說我家窮，買不起也做不起，後來見我念得久了，母親便答應用粗白布自己給我做，我當然不要粗白布。直到遠足那天早晨，我還吵著要錢買衣服，那天父親不在家，母親沒有錢。因此我失望了，母親也傷心得幾乎流淚，她對我說：「孩子，我們做爹娘的對不起你，使你見不得老師和同學，但這幾天，家裡連買鹽的錢都沒有了，哪還有錢給你買學生裝。你爹也很難過，所以一早就出去了，本來我想用粗布給你做，但我哪裡會做洋裝呢？」
19.我是家中最小一個，也是受寵最多的一個，父母疼我，哥哥姊姊們也愛我。無論哪一個，從外面回家，總會給我帶點吃的東西，雖然那些東西並不值錢，甚至有些不用錢。我印象最深的，也是我幼時吃最多的，是蘆葦根，父兄在江邊給人家築堤，或在內陸開港，常會從地下挖到又粗又長的蘆葦根，雪白粉嫩，香甜可口，像藕也像甘蔗。晚上回家，便是我的恩物。
20.我們那裡，米賤麵貴，小麥又比元麥貴，吃麵是待客食品，我卻喜歡吃麵，平時吃不到，只有病時例外；因此為了想吃麵，我就常常裝病。我的母親起初沒有發覺，以後發覺了，不唯不曾責罵，反而輕輕地對我說：「你要吃麵就說要吃麵，何必要用害病來嚇人呢？」
21.我家很窮，有時連過年敬神用的香燭都買不起，但我從未聽到父母向外人喊過窮。我的母親很仁慈，凡是見了比我家更窮的人，寧可省下自家的口糧也會去接濟人家。有年冬天正是日本軍閥擾亂不已的時期，我家常有斷炊的威脅，但我母親竟偷偷將僅餘食糧的一部份送給了一家鄰居，母親還叮囑我：「不要告訴你爹，因為那家鄰居的丈夫出了遠門，家裡孩子又多，實在比我們家更苦，我們現在幫助人家，將來也會有人來幫助我們的。」其實，縱然父親知道了，也不會不高興的，因為父親的性格太好，我不曾見他罵過母親，相反的，母親卻常指責他這樣不對、那樣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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