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第29頁~第49頁◎聖嚴法師

【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第29頁~第49頁◎聖嚴法師】
1.對我家來說,過年並不是可喜的事,要債的人,往往有好幾個,接連來上好幾天,一直要到三十夜晚。父親為了籌款還債,年前就很少在家。我們兄弟姊妹六、七人,個個著呶著嘴問母親:「今年能不能給我們一點壓歲錢?」母親的回答總是一個「有」字。事實上,縱然有,也只一點意思的象徵而已。......↓
2.過年時看人家的孩子們穿紅戴綠,新衣新鞋新襪,我最多則只有一雙新布鞋。因我最小,兄姊們的舊衣一改,就成了我新年的新衣。有次我嫌改做的衣服不好看,母親卻對我說:「這個也是新的,是我新洗的、新裁的、新縫的,只要穿著暖和,看來乾淨,那就是新的。」這對我後來影響很大,直到現在,我對衣著料子的好壞,從不考究。
3.佛教不崇拜鬼神,但不否認鬼神存在,它們本身,可能只是些依草附木的草頭小神,或是飛行自在的佛教所說的八部鬼神,那些或多或少或大或小的神通能力,產生一些神秘的效驗不足為奇。如果信仰扶乩而入迷則有害無益!佛教不主張問卜,也反對扶乩,只主張以各人自己的信心實踐佛法,自然就有許多的善神作為隨身的護持。
4.城隍爺的神像出汗,我是親眼見到過的。城隍的靈驗,我也聽得很多,甚至有人在夜裡看到城隍爺的坐騎─那匹泥塑馬,也到外面去顯靈。但在日本鬼子上岸時,城隍爺似乎也被嚇走了,大家去求,毫無效驗。這依佛法解釋,是由於中國人的共業所感,城隍爺實在無力違背因果定律,而使大家造了業不受報。
5.我家的窮,第一是由於水災,第二是因為戰亂。西元1931年長江大水災,沖毀了我家江北的田園;1938年的春天,日本軍閥的風暴虎狼似地從長江裡上岸,到了我江南的家鄉。那時,我家已從窮困之中掙扎了過來,因為江南的土地肥沃,耕收很好,父母的吃苦耐勞,生活已無問題。據說,要是沒有意外,再過幾年就可以買進一些土地了。然而正當我家快要抬起頭來鬆一口氣的時候,日本人到了。那時我已8歲,雖還沒有開蒙讀書,但從當時見到的及後來聽到的,在我記憶中,實在勝過洪水猛獸的侵襲;洪水猛獸雖厲害,總還可以設法躲避,日本人的凶暴,躲避也沒有用。
6.日本人面貌也的確猙獰,到處燒殺姦淫。凡是日本人到的所在,能把房屋保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人,或可逃避得快而倖免一刀,房子是怎麼也保不住的。殺人對日本人來說,好像是極其平常的事,怒了,要殺人;為找刺激,也要殺人。日本人殺中國老百姓很少捨得用子彈,他們腰間的武士刀,銳利非常,也堅硬非常,砍掉幾個人的腦袋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屠殺成年人也屠殺兒童,當他們殺得高興的時候,甚至用刺刀從兒童的腹部穿透,頂在槍頭上,兒童尚在哭喊救命,他們卻樂得哈哈大笑。
7.說起日軍姦淫婦人,更是慘無人道。不問老少,只要被他們看中,很少能倖免,反正他們的目的是侮辱與蹂躪。對年老婦女用木棍代替陽具,一連在下體搗上幾十下,根本不要再想活命。對於未成年少女,他們會先以刀尖引導,遭受如此強暴的少女縱然不死也是半死。對於成年婦女,如略具姿色,輪姦再輪姦的命運也就逃不過了。
8.我家在鄉下,也不在交通要道,日軍往往打我家左右前後的數百公尺處走過,從未到過我家裡,所以是婦女們理想的避難所,那些平時不交往的遠親戚,這時都跟我家攀交起來,把他們的女兒、媳婦送來我家暫住。我家僅有四間草屋,突然來了十多、二十位女客,著實夠擠,但我父母對他們卻特別表示歡迎,也感到非常欣慰,因為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竟然能夠做了這樣難得的好事。遺憾的是那些女客都是鎮上的千金與少奶奶,即使把我們自己的房間和床位都讓了出來還是不能稱她們的心意。
9.一連住了兩個月,夏季來臨時,第一批凶神惡煞鬼子兵調走,跟著來第二批比較和氣些,花姑娘雖依舊喜歡但已不像頭一批那樣亂來。於是我家的貴客們也一個個離去。她們初來時把好話說盡,也把願心許足,說什麼我的父母真是菩薩心腸,她們一定要好好報答,但事後呢?再也沒有到我家走動一次,我父母從未想到祈求她們的幫助,雖然自從日軍到了之後,我家常有斷炊之憂。
10.游擊隊的活躍使得日軍頭痛,所以一入夜晚,日軍絕不下鄉。因此地方上盜賊很多,為了治安,各鄉以保為單位,組織自衛隊,每天一早輪番巡邏執更,我父兄白天要做工,凡是輪到我家,都是由我出馬,每組五、六人,全是老年人和小孩,一人支一竹柄的鉤鐮槍,打著燈籠敲著鑼,在各村上轉來繞去。我當時非常駭怕,假如真的遇上強盜,我想只要有個把大漢,就可以輕易將我們收拾乾淨!
11.由於常有人死於非命,所以也到處鬧鬼。走夜路的人,往往會遇到武裝的軍隊,一轉眼,軍隊便不見了;凡在殺死過人的地方,夜間也常作怪,有人見到沒頭的人站在路邊解小便,有人聽到鬼在談話,有人遇到鬼打牆。弄得女孩子們入夜之後就不敢單獨出門。
12.有次,離我家不遠的地方,被日軍殺了幾個「強盜」,鄉人迷信人血可以避邪,所以有個大膽青年用他自己的褲帶,在砍了頭的死人頸上沾了一些血。本來是用它避邪,但當他回家之後,那幾個死鬼就上了他的身。而且都以外鄉口音,各自說出了他們的來歷和姓名,他們目的是因人手太少,要請這個大啖的青年加入他們的隊伍。因此,僅僅一天時間,就把這個青年活生生地拉去了。
13.不久,由於汪精衛叛國,組織和平軍,於是我們鄉間又多了一分負擔,和平軍與游擊隊輪流著向地方老百姓徵糧草。像是蝗蟲過境,換了一批又一批,十天半月就有保甲長帶領他們來向百姓搜刮。記得有次來我家裡,一下子就把全部的柴草搬去一大半,逼得我家以後只好撿些枯葉荒草乃至挖草根曬乾做燃料。母親有時見我骨瘦零丁地夯著枯枝亂草回來,往往偷著擦拭她的眼睛,我問過她幾次,她說見我如此能幹,她怎麼會哭?我家畢竟太窮,窮得使我不能完成小學學業,結果由於因緣的安排,使我走上了出家路。
14.美麗的夢,把我送掉。那時我還小,不懂什麼信仰,只覺得那種場面的氣氛很好,故在平時頑皮,曾用大張白紙,畫上一尊佛像(其實只是鬼畫符,什麼也不像),貼在壁上,然後學著念經的樣子,喃喃地自說自話。大人看了,都覺得好笑。
15.我們鄉間,除了佛教和道教,沒有別的教,故在一年之中,總要看到好多次的和尚和道士,比如死了人啦、做七啦、做週年啦、做冥壽啦,尤其每年一度的七月普渡。小孩子喜歡看熱鬧,模仿心與好奇心也很強。所以我也常想:能做和尚、道士,該有多好呢?(我小時也超迷林正英,想說長大了要當道士呢!)
16.西元1943年我已14歲,其實還不滿13足歲,夏天,有位鄰居叫戴漢清到我家來玩,閒談間問起我將來要做什麼,我沒有回答,我母親卻說話了:「我家很窮,子女也不算少,所以我想把他送掉。去年友人介紹他到無錫鄉下做招女婿,那人家倒不錯,有田也有產,可惜那女孩是啞巴,同時這是我最小的兒子,我也捨不得送掉。」母親又接著說:「這孩子身體很單,讀書倒很用功,只是他投錯人家,我培養他不起。將來他長大時,我們做爹娘的也老了,無法給他娶得起媳婦,看樣子,他只有去做和尚了。」
17.想不到母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觸動了那位姓戴的靈機,他連忙追問我的母親:「真的捨得讓他去做和尚嗎?」、「有什麼捨不得的,但也要他自己甘願啦!」母親跟著便以開玩笑的口吻問我:「保康,你想做和尚嗎?」、「當然想做。」我說。但我這一回答,倒使母親楞住了。
18.跟著,他要我父母先將我的生辰八字開好,給他送去狼山,以便山上的和尚在佛前請示。我的生辰八字開給那位姓戴的鄰居後,父母以為是開開玩笑,所以不怎認真,我卻把它當成一大喜事,天天希望著好消息的來臨。夏天過後,秋天來了,姓戴鄰居從江北回來,果然給我帶來了好消息,並且來得非常積極。他一到我家,便要我把衣物收拾起來,馬上跟他過去狼山做和尚。
19.在沒有心理準備的父母聽來覺得非常突然,尤其是母親甚至要反悔,她以為孩子出家,總得先讓父母見見山上的老和尚,看他們到底好不好,最低限度也得讓父母給孩子做幾件像樣的衣服穿了去。但是戴漢清說:「不要緊,只是帶他去山上住著試試,至於出家與否,還不能確定,第一要他住得慣,第二還要師父喜歡。再說衣服根本不是問題,狼山的和尚是財神,從狼山下來的和尚,等於是從錢山下來的,還怕沒有衣服穿?」的確,狼山香火盛,收入多。
20.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等候戴漢清帶我去坐船過江,並且在心裡編織一個美麗的夢。母親給我整理了一包衣物,又料理路上吃的,她看我非常興奮,毫無一點離別的哀愁。於是對我說:「孩子,你馬上就要去做和尚了,你就一點也不難過嗎?你娘養了你14年,你就一點也不想念嗎?你捨得你的娘嗎?唉!你的娘實在捨不得你。」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又說:「只怪你的爹娘窮,還有什麼話說!」
21.母親不大流淚的,我也不愛哭,但這時她很傷心,傷心我並不依戀母親,所以她流淚。聽了母親的話,終於我也是在淚眼汪汪的情景下,離開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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