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第50頁～第87頁◎聖嚴法師】
2.到了山腳下，巍峨的殿宇，已出現在面前，遍山都是高大壯麗的建築物，那座山門第二進的大雄寶殿，高大得使我不敢相信，比我家全部的房屋大數十倍，我家的房屋如果擺進這座大殿，那就像是玩具屋了。殿內佛像之大也是從來未見，即使站在殿前也得仰起頭來才能見到佛面。殿內一角，有個和我年齡不相上下的小沙彌，撞著幽冥鐘，他梳著瀏海頭，穿著長領寬襬的和尚衣，撞一下鐘，拜一拜佛，口裡也在唱著「南無九華山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薩」，喉嚨清脆，韻律悅耳，超塵脫俗，發人省思。這一切，都使我神往。
3.轉彎抹角，走了好幾條甬道，過了好幾個門限，我從未見過這麼多房子的宅第，簡直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這個新環境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房子太多了。
4.那位中年和尚向我說：「來罷，來認一認人。」他隨即逐一介紹：「這是師太祖，這是太師祖，這是曾師祖，我是你的師祖，你的師父還沒有來。」戴漢清在旁邊要我逐一頂禮，但我在這場合已把剛從大殿上學會的頂禮動作忘得一乾二淨，只得就地叩頭算了。
5.我尚有一個希望，希望把衣服換掉能夠穿上和尚裝，頭上也梳起一個瀏海頭。可是這一希望在狼山始終沒有實現，特別是梳瀏海頭直到現在也沒有實現。
6.狼山是有名的富山，山上用的道人很多，出家人不必做苦力，即使是小和尚也不必掃地抹桌子，除了佛前照應香火便是唸書唸課誦。道人對小和尚也很恭敬，他們稱成年的和尚為老爺，稱小和尚為小老爺。道人都很忠心，有的老道人，和最老的老和尚差不多年紀，他們曾看到一代一代的小和尚上山來，一代一帶地做了住持當家，他們始終還是道人，所以不會欺侮小和尚的。老道人的子孫多半也到山上來做小道人，他們的一代傳一代，多半也是靠著山上生活。
7.我在狼山前後住了不到兩年，但對它有濃厚的情感和深深的懷念。我上山不久發生一樁趣事：每天的香客很多，每座佛像前均有一隻錢箱，如有一大隊香客到了，小和尚為了照顧香客，並照顧香客在每一座殿上所投下的香錢，往往要從正殿一直送到二山門。有的香客把鈔票扔在錢箱上面，或者只塞進去一半，這就要靠小和尚幫助他們將鈔票塞進錢箱裡面去。因此這也是小和尚偷香錢的最好機會。當時的我心裡雖然想偷錢，可是非常駭怕。但是有天晚上，有一位老和尚（我當時稱他太師祖）把我喊去，他問：「小和尚，你來山上幾個月了？」、「三個月。」、「你偷了多少錢？」、「老和尚慈悲，我沒有偷錢。」、「不許說謊，我已在你房間查過，你說，床上枕下的錢是哪裡來的？」、「是我媽媽給的。」、「我不相信」老和尚面色一沉又說：「如你不說實話，明天就送你回家；你說你沒有偷錢，也要送你回家。」
8.那位老和尚的意思使我很難捉摸。說謊的要送我回去，不偷錢的也要送我回去。怎麼辦呢？只好默不作聲。不過那位老和尚馬上又微笑著向我說：「我看你很老實，你不要怕，我實在是說你偷的錢太少。我們七年才輪到一年上山頂，再過四、五十天，就要回到法聚庵去了，如果不偷一點錢，以後的六年之中，你拿什麼零用呢？我們狼山的規矩，常住上不發單銀，零用全靠自己，我又聽說你的俗家也很窮，相信也不會有錢給你用。再說，我們狼山，除了香火，既不做經懺，也不易找護法。」老和尚交小沙彌偷香錢，這恐怕是狼山獨有的家風了。當然，主要的他不是當家師。
9.長毛造反時，有天，長毛從江南開往江北，預備在狼山前面登陸，並預備摧毀狼山的道場，但到了靠近狼山的江邊時，發現狼山遍山都是軍隊，而且又高又大又威武，長毛見了魂不附體，連忙改變航向，狼山免除浩劫。以上帝為天父，耶穌為天兄的太平天國，在他們13年的壽命中（西元1851-1864年），蹂躪了東南19個省，淪陷了六百多個城池，佔領了全國面積的三分之二，所到之處，廟宇聖像、經書法物，無一倖存。狼山卻能在此浩劫中安然無恙。
10.狼山大聖的名聲在蘇北地區，乃是老幼感知，婦孺皆敬的；在蘇北一提起狼山大聖無不肅然起敬，他是無病不治的醫王，也是無難不濟的聖者，更是有求必應的大菩薩。無論距離狼山多遠，如果家裡有人病了，只要燃香點燭，向狼山的方向祈求，取些香灰，沖了開水，一喝就好；如有何疑難，只要如法祈求狼山大聖便可逢凶化吉；如在長江中突然遇到船難的船隻，只要向狼山方向祈求保佑便可履險如夷。
11.老一代的已經凋零，年輕的一輩也漸入晚景，狼山和尚的水準雖已逐代提高，狼山的盛況卻在急速地褪色之中。我，正好趕上，做了狼山的末代子孫！當我離開大陸時，狼山已經殘破不堪，到了西元1966年六月，大陸掀起了「紅衛兵」的狂潮之後，又從大陸離開的人士口中，透過新聞的報導，使我知道狼山的大聖菩薩已被紅衛兵抬下山來，在南通城裡遊了幾天的街，最後用「公審」來把菩薩的木雕像「槍斃」了！至尊至靈的大聖菩薩，此時此際，也不顯靈了，眾生的業力，真是可悲可怕。
12.狼山的全盛時期，我沒有看到，當我於西元1943年秋天上山出家時，正值抗戰末期，香火已經很差，但我依舊見到了昔時景況的一個迴光返照。那時的日本人已經沒有那股凶殺的氣焰了，多數的日本軍人也虔信佛教，日軍到狼山皆知脫帽行禮與跪拜，日軍的官長也都能夠保護佛教的道場，日軍不住寺廟，甚至還寫了告示送交狼山張貼，告諭日軍要保護寺廟乃至保護山上的樹木，這些措施也是很有效的。所以，雖有日軍到了狼山挖掘工事，寧住山下的帳篷，也不住山上的寺廟。
13.西元1945年，抗日戰爭終於勝利了，乃是全人類的好消息也是中國全民經過了8年苦戰而得到的成果，這該是令人興奮的一件大事。但是，曾幾何時，恐怖的氣氛籠罩下來了，昨天還見他上山來玩的人，今天早晨已躺在十字路口的血泊中；今天見他是有說有笑的人，明天已被「紮」了「粽子」沉在河溝裡了；上午還見了面的人，晚上就被「栽」了「倒蔥」。在山上，夜夜可以聽到淒厲的狗吠、驚恐的手槍聲。狼山四周的人，凡是有些名望的或好出鋒頭的，現在天天有人躺下去，也天天有人失蹤。狼山的香火，已經沒有了，大家生活在人人自危的恐怖之中，遠道的固然不敢來，附近的也怕外出走動了。
14.西元1943年冬天，我母親不放心我在山上的生活，特地過將上山來看了我一次，相別僅數月，母親見我長高了好多，面色也白胖了一些才放了心，他在山頂上住了一夜，第二天就下山了。大致上說，我能從鄉下人家的茅草屋哩，來到聞名於長江南北的狼山出家，她是滿意的；但是山上的生活，吃的方面卻出乎她意料之外，在她以為，狼山還是以前那樣的「錢山」，不該吃得這樣差。自然，我俗家的生活並不比狼山更好，其實是更差。所以我母親是笑著下山的，因為她是小腳，我送她下山，一直送到離開狼山很遠，我才回頭。
15.西元1944年夏天，我曾回江南的俗家一次。那時我回去，父母親對我似乎頗感失望，因為我仍穿著上山去時的衣服，那是我母親在兩年以前給我用粗布做的，此時雖然未破但以顯得舊。我出家了一年，狼山的師長並未給我做一件衣服，即使後來直到我離開狼山到了上海進了佛學院也未給我做過一件新衣服。
16.一則，這時的狼山窮了；二則，狼山有個不成文規矩：小和尚未改裝，固然是穿俗家的衣服，小和尚落髮改裝淑，也應由俗家做了全套的僧裝為小和尚的落髮而恭賀，還要俗家拿錢出來辦素筵供養師長，大宴親友，這規矩很有意義，今日的泰緬等國，俗人出家也都有這樣的風尚。可惜以我那個貧窮的俗家而言，豈能如此作法？我把這規矩告訴了母親，她還為我難過了很久，她是怎麼也不會想到，送一個兒子做和尚，也像嫁女兒要陪上這樣大的本錢。
17.那次我回俗家只住了三天，但我覺得俗家的事物和環境樣樣都值得留戀。我小時頑皮種下的幾株小樹苗，這實已比我人還高，有的已經開花結果，小時二哥為我做的兩艘木船還竟悄悄地躺在屋角；我讀過的書還被母親包得整整齊齊地擺在衣櫥頂上；我的鉛筆、鉛筆刀、玻璃彈子及貝殼小皮球等，都被母親收藏得好好的，似乎還在等我回去。從這些事物的保存可以看出母親對我懷念的深切。
18.她對我說：「你為什麼只請三天假？過去，當你倔強淘氣不聽話時，我真恨不得把你送掉，但在你上了狼山後身邊又像少了一樣什麼東西地感到不慣；想來想去，你總算是你們兄弟之中比較乖的一個。最難得的，是你自己知道讀書，也肯讀書，不像你大哥，那時在江北，家裡有錢送他去讀書，他卻寧可跟野孩子們拾狗屎，說甚麼也不肯上學，好像學堂裡的先生是老虎。唉！你呢？情形恰恰相反，我們做爹娘的竟又無力栽培你。」
19.說良心話，我父母讓我去狼山出家並不是佛法理由，鄉下人根本就沒有聽過半句佛法，哪能懂什麼是出家的聖義？僅知道狼山是錢山，狼山的和尚是財神，所以送兒子去狼山出家，就等於送兒子去登天享福。雖然如此，母親也是在半肯半不肯的心情下，甚至可說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景下把我送出家門的。
20.當時我才是個15歲的大孩子，在俗家住了三天，真想在住幾天，陪陪母親，尤其在那年春天，我的二姊因為難產而新死不久，母親感到特別傷痛，她每天都會泣不成聲地提到我二姊。母親的確是要悲傷的，到了晚年來臨時，最小的兒子出家，等於死了一半，最小的女兒又不幸早亡！
21.但是，狼山的規矩，小和尚一年只准回俗家一次，每次三天假，因我的俗家在江南，來回的水陸路程就去了兩天，所以連頭帶尾准了我五天假。如果逾假不歸，雖不致發生什麼嚴重問題，但總給師長們不好的印象。出家人不該顧俗家，狼山也最忌諱子孫顧俗家，所以小和尚如果沒事最好不要回俗家。
22.俗家是回不得的，然而，小和尚的服裝，仍得由俗家來負擔。西元1946年春天，我在上海的下院，已正式趕經懺了，穿著俗服，披上水紅色的麻布七衣，雜在師父們之中，天天出堂做佛事，齋主人家知道我是小和尚，倒也很少計較，我的曾師祖─下院的當家，卻覺得看不順眼，所以念著要我改裝，但又捨不得為我花錢剪布。我是聽在耳裡，難過在心裡，出家已兩年多了，還沒有穿上僧服，自己何嘗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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