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程》第88頁~第100頁◎聖嚴法師

【2024年06月份閱讀筆記:《歸程》第88頁~第100頁◎聖嚴法師】
1.終於,我的父親冒著斷糧挨餓的勇氣,賣掉了幾擔麥子,請鄉下的土裁縫做了幾件僧裝的棉衣,親自送到上海。父親還對我抱歉似地說:「你們的娘,眼力不行了,她也不會裁剪和尚衣,請了裁縫,嘴上雖說會做,做得卻不像樣,布料也很差。這些年來,鄉下一直在亂,粗重的活計,我已做不動了,你哥哥嫂嫂,自顧生活不暇所以也幫不上手腳。唉!這些衣服,我雖送了上來,但還不知道你敢不敢穿了它們在上海見人。不管怎樣,你且穿著試試,看看合不合身?」......↓
2.我是照著父親的意思做了。滿意,當然是說不上的,但是畢竟是父母的血汗、父母的心呀!父親見我歡天喜地,他也開心地笑了,這一笑,似乎就已值回了他全部心血的代價!就這樣,我算是改裝了,反正俗家沒有錢,一切儀式也都免了。我的狼山的師長們不太重視律制,似乎也缺少了一些人間應有的溫情。也許是由於生活艱難與時局動亂的緣故罷!所以,我也並不埋怨什麼人,應該是埋怨自己的福薄。
3.我出家之後,一共回了三次俗家。第三次是在西元1948年的秋天,那時我已離開了小廟,進了上海靜安寺的佛學院。那是我最後一次回俗家。因為我的母親病危,特別派我三哥到上海接我。我是在氣急敗壞的情況下向學院請准了假,跟著我三哥連夜趕回鄉下去的。
4.我們乘火車,那是我第一次乘坐京滬線上的火車,坐了三等車廂的夜班車從北站成到無錫,下了車等了三、四個小時才天亮。我三哥在鄉下是滿靈活的,到了上海竟顯得土頭土腦,那副鄉巴佬的神情,卻又處處為我著想,把我當作公子哥兒,他自己好像是跟包的聽差,在他以為,上海念佛學院的「小老爺」,一定不能像小時那樣禁得起折磨了。買了三等車廂的車票,他老覺得對我不起似地,上車之後到處為我找座位,但是車廂早已擠滿了,跑車幫的男男女女、捆捆包包、籮籮筐筐,以及一些苦力和軍人,又到哪兒去找座位呢?他從頭一節車廂擠到末一節車廂,也沒有找到一個空位。最後還是一位好心的軍官給我讓出了半個位子。至於我三哥,他就坐在那位軍官的行李上面,那位軍官真是一位好心人。
5.從無錫換成內港航行的「小火輪」,秋季的內港水路很淺,水底到處長著像孔雀尾似的水草,汽艇的葉獎不時跟水草糾纏,航行了一程,必須停下來清理一次。內港的兩岸都很高,港面不太寬,秋天的太陽又是有名的秋老虎!就這樣行行又停停地行了一整天,受了一天的罪,到天黑之後才算航到了不能再向前行的地方下了船。
6.我和三哥抵達家門的時候已是午夜時分了。俗家四周除了唧唧的蟲聲,靜得使我感到恐怖,但也沒甚麼不幸的跡象可以看到。三哥要我放開嗓子叫門,好讓父母高興一下,我就照做了:「阿爸,開門哪,我和小阿哥回來啦!」
7.屋裡還是竟悄悄地沒有一絲動靜。當我喊了三聲之後,父親才應聲出來。父親把昏黃的油燈撥亮,他顯得很疲乏、很蒼老,帶著憂慮而又欣慰的表情對我說:「你們的娘已盼望好幾天了,這幾天,天天都在念著你,她說今晚,你一定能夠到家的,所以一直沒有睡著,剛才我還沒有聽到叫門,倒是你們的娘把我推醒了。」阿彌陀佛,感謝佛菩薩保佑,母親尚能見到我哩!我聽完父親的話,心上的一塊石頭總算放了下來。
8.當我迫不及待地走到母親的床前,我還沒有開口,倒是母親先喊了我的名字。她的神情顯得很愉快,雖然一個像小山似的大肚皮襯托出那張焦黃而乾扁的臉龐,看來令人心酸。「不要緊的,我的病,前天有人送來一張專治水腫的祕方,吃了些時日就會好的,今天我也覺得舒暢了些,精神也好了些,要是一直像三天前那樣,恐怕今天我已見不到你了。」
9.我尚沒想到該用怎樣的話來慰問母親,倒被母親先安慰了一番。我正想說一句什麼話的時候,母親又接著往下說了:「早曉得如此,你小阿哥的這一趟上海也是多跑的,害得你急忙地趕回來。其實嘛,生病等於享福,我一生難得休息十天半月的,這一來,我倒可以安靜地什麼事也不用去做。唉!只是辛苦了你們的爹,裡裡外外都由他去張羅,前幾天我病重的時候,一連幾天幾夜他都沒有闔一闔眼,要是我再不好,只怕也要把他累倒了!」
10.聽到這裡,我真想放聲大哭,我還能說什麼呢?俗說:「養兒防老,積榖防饑。」當父母老病了的時候,我們做兒女的竟然不曾發生絲毫的作用!父母時時為兒女著想,處處替兒女打算,做兒女的又為父母著想了多少,為父母打算了多少?母親到了這樣病重的時候,始終沒有為自己擔憂,倒是體惜她的兒女、體惜兒女的父親。
11.母親見我在暗暗地飲泣,於是她的語調放得更加平靜、更加慈祥了:「你難過什麼呢?你姆媽不是還在好好和你說話嗎?你回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你比幾年以前長高多了,今天深夜了,你們兄弟倆在路上也很辛苦了,到明天,再讓我仔細地看看你。不要哭,又不是十歲、八歲的小孩子,見了久別重逢的姆媽,還要訴苦嗎?」經過母親這麼一說,我倒反而覺得不好意思了,一個出家數年的人,感情還會如此地脆弱。可是,直到現在,回憶起當年的情景,仍不免要淚眼模糊地俯首啜泣!
12.的確,我的回家,對於母親的病很有幫助。我天天陪伴著母親,許多事,母親都希望我替她做。母親有著說不完的話要對我說,每次說了幾句又不往下說了,似乎,由於我的出家,已使母子之間隔了一道牆壁。但她告訴我一些有關我童年的往事,聽了那些非常可笑的事,我笑,她也笑。我勸她念佛,她說她已念了很久了。她對我的一串玻璃念珠很喜歡,拿在手上不停地數,可惜那是我向監學守成法師借的,回上海時又向母親要了過來,沒能送給她。
13.她的睡眠增加了,飲食也增加了,有時也能勉強著坐起來了。她看看自己的大肚皮,往往會從嘴角上泛起一絲苦笑,因為她也知道,凡是害上了這樣的病,在一個鄉下的窮人來說,痊癒的機會根本是非常稀少,什麼藥物、秘方,頂多是拖延一些時日而已。同時母親也很相信「藥能醫病,不能醫命」。所以他也坦然地對我說:「今年我已是60歲的人了,你們兄弟姊妹也不用我照應了,能趕在你們爹的前面先走一步,倒是我的福氣......。」說到這裡,她便嘎然而止,不再往下說了。但我已經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那就是養兒育女不中用,老倆口子還得相依為命,如果晚走了一步,臥病之後,又有誰來悉心地照顧?我是不用說了,我的三個哥哥,老大、老二,都已分開來住,老三雖跟父母住在一塊,也有七子的生活負擔,一天不做一天不能生活。縱有孝子,豈有老伴那樣體貼。父母看兒女是骨裡的肉,兒女看父母是皮外的皮,雖然是一樣地痛,痛的程度卻不同!我的母親,豈不是已經體驗到了這一層道理?
14.我不是善於流淚的人,當我想到這裡,竟又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我雖然希望在家裡多住一些日子,我的身分、我的學業、我的假期,卻要把我從母親的身旁拉走。在家伴著母親住了半個月,母親的病況,沒有惡化,心情雖較開朗,但也沒有痊癒的跡象。我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母親也天天問我為什麼還不走?她是不希望我走的,卻又硬要趕我走;為她自己著想,為我前途著想,她是矛盾的、痛苦的。終於,我是走了。終於,我也得到了喪母的噩耗!
15.那是過了兩個多月,接到了我二哥從他做工的紗廠打來的電話,那是上海小沙度路的一家拉絨廠,他說他與大哥、三哥,在農曆九月上旬,已把母親的後事料理定當,請齋公做了一天「道場」,母親的靈柩,暫時葬在我家附近的租田上,三年以後,再將遺骨送到張氏祖宗的祖墳去。他說,因為遵照母親的遺命,沒有通知我回鄉奔喪,一則顧慮我的學業,再則顧慮路上太亂。但我深深地抱怨,家裡為什麼連信也沒有給我一封?
16.母親對我的照顧,一直到她死了之後還在庇蔭著我,處處為我著想。至於我這個兒子呢?我竟想不出曾有過表示孝心的事。所謂「樹欲靜兮風不止,子欲養兮親不待」,母親沒有等待到我能夠有力奉養她的時候,她就去了!事實上,縱然她能一直等到現在,在現實的局勢下,我又有什麼辦法去奉養她呢?可憐,我連母親的忌日是哪一天,都不知道啊!
17.西元1948年的冬季,學院放了寒假,我決心要回俗家走一趟,但當我乘火車到了無錫,因為新四軍的勢力已到了我家鄉,內港沒有船了,公路的汽車也不通行了,要是步行回去,第一路途不熟,第二是危險很大,在百多里的旅途中隨時都可能遇到變故。不得已,只好折返了上海。
18.西元1949年的農曆新年,我俗家的人多半到了上海,他們是我的三個哥哥、兩個姊夫、一個嫂子、一個堂姊、一個表姊。鄉下鬧得天翻地覆,所以老百姓都活不成了,大家都來上海餬口,家裡僅留下父親一個人。我問他們,父親的情況怎樣,他們只說老年人總比較好些,大概不會有危險,其餘的,他們也不得而知。他們都是冒了生命危險步行到上海的,從家鄉到上海,晝伏夜行,忍耐飢餓,費時半個多月,也夠他們苦的了。
19.然而,當我要報名從軍的前夕,去曹家渡的一個亭子間裡看他們,他們又準備著步行還鄉了。這時的共軍已經控制江南的大局,並且已到了崑山。他們聽說對於自動還鄉的人一律寬恕,否則等到迫令還鄉,性命就難保。唯有一向在上海擺豆漿攤的大哥聽天由命,不動聲色。因此當我離開上海時,我俗家的人又僅剩下我大哥一人在上海了。我將部分東西裝了一箱,留在他那裡,並且請他代我向父親告假,說我已經去了台灣、還了俗、當了兵,能否再有相見的機會,誰也不能預料,請他老人家保重,也請幾位哥哥好好地孝養父親。
20.一晃之間,我來台灣已18年,父親如尚健在,也該是78歲的人了。但願他老人家在三個哥哥的孝養中,晚景很好,過得很平安。然而,誰又能夠如此肯定呢?何況我的父親在他五十多歲以後就已患了胃病!我的父母雙親,現在何處呢?究竟怎樣了呢?父親的健康?母親的靈?《詩經》的〈蓼莪篇〉說的「哀哀父母」我豈不就是那樣的人嗎?在生之時不能奉侍孝養,母親命終又不能奔喪,縱然那天是我父母的壽辰,我也不得而知啊!有什麼補救的方法?作為一個出家人,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我唯有每天在佛前為父母的健康和超生而祈禱。
21.在廣大的人海之中,我的父母實在算不得什麼,既無赫赫之名也無建樹,乃至連對子女的教育費用也籌措不出。但是,人間的安立......,如果人人是大人偉人,究竟要誰來作小人物呢?我父母乃是標準的普通人,是安分守己的平凡人物,沒有強烈的慾望,對於生活卻從不失望。
22.我曾聽父親常常勉勵我們兄弟:「一群鴨子在河裡游,各有一條路,大鴨游出大路,小鴨游出小路,不游就沒有路。但看我們自己的力量如何,不要忌妒他人,也勿輕視自己。」
23.有次,幾位鄰婦和我母親聊天,有人拿我來作評論,有位鄰婦把我預言得不能再好,另一位卻不以為然,她們最後的結語是在好壞兩可之間:「好則住在樓上樓,不好則在樓下為人搬磚頭。」我的母親這時也說話了:「樓上樓當然好,搬磚頭也不錯,只要他不做賊骨頭,我就放心了。」當時聽得大家哈哈一笑。現在想來,父母的話著實夠我受用的了。
24.我第一次到上海,是在西元1944年的十月間,尚是汪精衛偽政府統治時期。第二年夏天,我又回了狼山。
25.中英江寧條約,中國從此奉送了香港,也開放了五大海港,稱為五口通商─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從此,上海變成了外國人吸吮中國血的一個下口處和一根輸血管,洋貨內銷,金銀外流。到了道光25年,英美法的「租界」,也在上海次第成立;那是中國領土內的外國世界,在中國地界犯了法,乃至姦淫殺戮中國人,進入租借,便有「治外法權」的庇護,中國人對他們就莫可奈何!因此,外國人在上海的橫行霸道,直到抗日戰爭結束,才算解了凍、放了手。但是,上海也因禍得福,現代化建築,機械化工業,電氣化生活,當初為了外國人自己的利益,最後卻成了中國人意外的收穫。
26.說到中英條約,也使我想起,在那次的國恥之中,基督教的傳教士,得到了條約的保護,大批地湧到了中國各地,在他們「破除迷信、打倒偶像」的「傳教」聲中,中國原有的習俗與宗教,特別是佛教,到處受到了破壞,致使引起中國人民普遍的不滿,教士受到中國人民的「懲罰」,教案也就頻頻發生,每次教案之後總還是中國倒楣,一次又一次的條約簽訂,一次又一次鉅額賠償,在傳教士與強烈帝國主義的配合侵凌下,中國哪得不窮?現在的許多中國人卻把基督教當作大恩人來逢迎了,想來真是諷刺。
27.當然,基督教是宣傳博愛的,是主張「愛敵人」的,在今日的美國,基督教在「靈的多元主義」信仰下,也都能夠互相容忍,表面上也都能夠相互尊重不同信仰的人。但在一百數十年以前,耶穌先生騎在砲彈頭上飛到中國來的時候,那副面目,該是多麼地醜惡!
28.基督教是不主張殺人的,但在明末清初時代,外國的傳教士們為了達到在中國傳教的目的,不惜為朝廷製造火炮,取寵皇帝,而轟殺朝廷的敵人。我真弄不懂,難道說這些就是基督教所謂「博愛」精神?民國以後,由於倒戈將軍馮玉祥信仰基督教,竟沒收了河南大半的佛教寺產。也許,這就是基督教的本質─富於排他性、獨斷性、暴力性,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的本質。正如近代英國大哲學家羅素對於基督教的批評:「就基督教逐漸減少迫害的限度而論,這是多虧了一些自由思想家之勞績,他們曾經使那些獨斷主義者減少獨斷。倘若他們今日還是像昔日一樣獨斷,他們會仍覺得有理去把異教徒燒死在柴堆上。」
29.在俄國大文學家托爾斯泰的自傳裡,對基督教的信仰,也有這樣的批評:「那些當眾承認信仰正教的人,大概都是那些愚鈍、殘忍和自視甚高的人。能幹、誠實、可靠、良好性情道德行為等,反較常見於不信仰的人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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