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100頁~第115頁
1.在明星還叫作ASTORIA的年代,蔣方良叫作芬娜,蔣經國叫作尼古拉。芬娜和尼古拉早和俄國人有往來,ASTORIA開幕不久,芬娜也在尼古拉的陪同下來到店裡,剛遷到台灣不久的芬娜因為嚐到家鄉味而相當興奮!但坐在尼古拉身旁,她始終靜靜地笑著,只是喝咖啡,聽夫婿與俄國友人話家常,偶爾需要參與意見時才會開口。......↓
2.那時阿錐才十八、九歲,剛與俄人相處不久聽不懂俄語,對政治也不熟悉,因此第一次與尼古拉面對面時,並不知他是何方神聖。反倒是細心的芬娜特地用寧波口音的國語問阿錐:「你叫什麼名字?」阿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這位俄女士的中文竟如此流利!
3.客人離去後,從艾斯尼口中得知,他們是蔣家的長男和長媳。阿錐愣住,第二次碰面時阿錐戰戰兢兢,芬娜先打招呼,告訴尼古拉:「他叫簡錦錐,他們告訴我,這位年輕人幫了俄人許多忙。」尼古拉聽完,也像遇見老朋友般向他點頭問好,然後對爽朗地問:「我們以後叫你小簡,好嗎?」
4.有時候由尼古拉陪同參加俄羅斯或飛虎隊友人聚餐,有時是自己帶著四個孩子來喝羅宋湯或吃西點,有時只是在門市外帶最愛吃的俄羅斯軟糖、麩皮麵包和火腿。即使身上穿的全是中國帶來的舊衣裳、舊洋裝,但芬娜都像是踏著陽光走來,笑容燦爛奪目,腳步輕盈愉快。
5.ASTORIA的俄羅斯新年盛會,芬娜和尼古拉也一定不會缺席,每到元月十三日,一大早廚師們便開始準備火雞、牛排、烤乳豬,各式糕點和飲料。晚間九點送走其他客人,熱鬧的俄羅斯之夜才正要開始,與會俄人都穿著傳統服飾,聚集二樓進行禱告和守歲。
6.待午夜十二點鐘聲一響,眾人舉杯大喊「那達!」互賀新年快樂!有人即興以口琴或其他樂器吹奏俄羅斯民謠,也有人乘興跳起俄羅斯傳統舞蹈。有幾次,尼古拉飲了幾杯Vodka,酒酣耳熱之際跳起俄羅斯舞來,俐落舞姿贏得掌聲連連。如此光景,維持了七、八年。
7.一九五九年左右,時任青年救國團長的尼古拉下令「不可奢華」。此後夫婦倆再也沒有出席任何一次的新年盛會,但私下卻和阿錐的交情愈來愈好。當時尼古拉一家子住在長安東路十八號(四條通),與阿錐跟艾斯尼住的林森北路(七條通)相隔不遠,逐漸發展為家庭朋友。「小簡」也逐漸變「老簡」,雖然少在明星碰面,偶爾仍會串門子,或一同看電影,興致來時,芬娜還會帶著長孫女蔣友梅和阿錐的一對兒女前往碧潭划船。
8.一九六九,尼古拉升任為行政院副院長,全家搬離四條通的日式宿舍,遷入大直的七海寓所。丈夫的顯赫官職宛如一條無形裹腳布,緊緊捆住芬娜的雙腳,將她的生活圈限制得更加狹小。自此不曾在明星出現,只能派司機老胡帶回幾包俄羅斯軟糖或麵包。那時艾斯尼已經病重,多數俄人股東已遠離,阿錐成了少數能以俄語和她溝通的人。
9.因為俄羅斯人,我與蔣家結緣數十年,我始終不習慣稱芬娜為蔣方良。不知道是否為了配合身分而穿鑿附會,許多資訊都說芬娜的父母是沙俄貴族,但據艾斯尼的說法,從芬娜的姓氏判斷,她的原生家庭應與貴族無關,而是一般農民或工人。
10.讓俄人吃驚的是,蔣方良中國化得太過徹底,一口流利的國語、穿著旗袍,為了丈夫放棄社交和生活圈,將自己隱形於官邸中。艾斯尼看著芬娜收藏起內心的熱情,也曾感慨:「她是個稱職的中國媳婦,卻不是稱職的俄羅斯媽媽。」因為艾斯尼每回見到孝文、孝武、孝勇三兄弟,都會故意以俄語交談,但都無法對答。
11.蔣經國與俄人的交往也很微妙,他的威嚴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建立,俄人與他的互動顯得不再那麼自在。我常想,蔣經國夫婦之所以和我成為好友,除了人親土親,還因為當年他在俄羅斯嘗盡酸甜苦辣,曾被當作人質、被下放,看到我這個置身俄國咖啡廳的台灣人,難免興起「保護自己人」的念頭。
12.有次,蔣經國前來明星為芬娜買俄羅斯軟糖和麩皮麵包,還未開口,一位櫃檯小姐(後來與我結婚的黃碧霞女士)已經先行準備好芬娜喜歡的口味了,蔣經國喜出望外。
13.一九七〇年四月二十四日,阿錐在日本大阪旅行,飯店的電視新聞快報:「蔣經國在美國遇刺」他努力壓抑不安的心情,「蔣經國安全脫險,兇手已被逮捕」他鬆了一口氣攤在沙發上。他又跳起來說:「芬娜呢?她一定嚇壞了吧?」他打了國際電話進七海寓所,轉接許久總算接了。「芬娜,我是老簡,我聽說尼古拉的事情了,妳還好嗎?」「嗯,還好。」「有人陪妳嗎?」「大家都忙......沒有關係。」「我晚一點剛好要到大直附近,我過來看妳。」
14.掛上電話,阿錐拎起行李直奔機場,三、四個鐘頭後,飛機抵達松山機場(當時桃園機場尚未興建),出了關,坐上計程車直奔七海寓所,只見芬娜一個人坐在客廳,只有蔣經國平日常坐的那把椅子陪著她,空蕩的客廳顯得更加寂寥。阿錐安慰說:「別擔心,我聽說尼古拉不去日本了,事情辦完就回台灣了。」她苦笑點頭,感慨到底政治為何物?竟教這曾經熱情的俄女只能守在庭院深處。
15.阿錐想起多年前芬娜曾在閒聊中提及西伯利亞的往事:那時蔣孝文才剛出生,蔣經國突然被取消工廠副廠長、《工業日報》編輯等職務及蘇共候補黨員資格,收入頓時沒了,約有半年時間只能靠芬娜的微薄工資過活。有一回,一家三口乘著火車橫越廣大的西伯利亞,暴風雪拖著火車一連六天仍無法抵達目的地,零下三十多度的冰天雪地,隨身攜帶的鹽、麵包、酒都吃完喝完,芬娜只能從袋子裡刮下最後一粒鹽「沒辦法,只好先給孩子含一含,再從孩子口中摳出,讓自己和尼古拉輪流含囉!」當時,沒了工作的蔣經國為了取得物資,得提著水桶到餐廳門後的水溝去挖些水回家,再將上頭的廢棄浮油刮來使用。
16.蔣經國和三個兒子接連過世後,芬娜幾乎足不出戶,除了定期送些俄羅斯麵包、軟糖給她,我和女兒、妻子偶爾會到七海寓所去探望她。尤其是我的女兒因為從小和蔣友梅一起長大,從幼稚園到中學都念同一所學校,直到成年仍無話不談的手帕交,芬娜視她如孫女,每年她都固定安排一天到寓所去探視老人家,陪她吃飯說話。
17.女兒在美國那些年,我偶爾會單獨去探望芬娜,有時說俄語,有時說國語,總會聊到過去的時光。芬娜常問起一些俄人的近況,難過的是,每一次碰面,帶給她的都是俄羅斯老朋友逐漸凋零的傷心事。往生前一、兩年,她的牙齒幾乎全掉光,我特地製作了不摻核桃的俄羅斯軟糖,方便她咀嚼,她也總是開心地說謝謝。
18.她病重之後,直到人生的盡頭,依舊能講流利的國語,與艾斯尼跟拉力果夫不同,我更加明白了,除了膚色、輪廓,芬娜早已是嫁雞隨雞的道地中國人,以丈夫為天、女兒為地,堅定地認為也是這塊土地的一份子。
19.二〇〇四年的冬天,她走完人生最後一程,我因為年歲大了,已送走過太多俄國老朋友,不想再觸景傷情,僅由女兒帶著我的心意前往,女兒全程參與移靈、家祭、公祭及追思禮拜,陪著蔣家人一路將靈柩送到基隆八堵的火葬場,最後再陪同移靈至大溪陵寢。
20.俄國女士,叫妮娜的人不少。明星創始股東之二、張大田的妻子與拉力果夫的太太都叫妮娜。拉力果夫的太太妮娜隨著先生搬進阿錐家的四樓,一住就是二十二年,她始終以為自己是那層四樓屋子的女主人,拉力果夫始終沒將寄人籬下的事實告訴她,甚至要求阿錐簽一張「交換房屋」的假契約讓她不起疑心。為了讓阿錐同意,拉力果夫接連數日在明星等他下班,「只要你隨便簽一下,讓妮娜以為我是用林森北路的房子和你換中山北路四樓,讓她看一下,我就把它撕了。」阿錐罵自己:「到底哪一天才能學會拒絕別人?算了吧!房子不就是向天公伯借來的一頂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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