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129頁~第140頁

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129頁~第140頁

1.我和太太知道他經常有一餐沒一餐的,也知道他是個兩袖清風、淡泊物欲,有自己的堅持和生活方式,過於熱切反而會給他壓力,因此只能交代員工:「只要是周先生來買東西,都給他打折。」他自然也知道他買東西比別人便宜些,這種形式至少不會讓他心理有負擔。......↓

2.我也知道,憑他的才氣,要不是因為對文學的執著,何需屈就在騎樓下擺攤,光是了得的毛筆字功夫,在文盲普遍的年代,就可靠代筆或潤資維持溫飽。但我見他每次幫人書寫,潤筆費皆由對方隨意給,有時不收錢也不在意。

3.周夢蝶似乎不太習慣咖啡的味道,每次一定要加六塊方糖,我猜他大概覺得苦。後來從其他客人口中聽說,咖啡的味道讓他想起故鄉的大煙水,一種從罌粟花提煉而成,專門讓不守婦道的人喝了自盡的黑水,加上咖啡會讓他睡不著、頭昏,因此他一定要加糖,攪拌成他所說的「黑糖水」。

4.周夢蝶說,中國人就是要吃饅頭,但嚐試後,似乎也不排斥。有一段時間,明星推出一種類法國麵包的長條麵包,他天天買一條,分成三段從早吃到晚,配點溫開水就是一天。他胃病開刀後,就不曾擺攤了,偶爾還是會和朋友相約在店裡。

5.明星重新開幕後,除了當天出席,也曾幾度到店裡來,有回在藝文場合遇見他,我憶當年:「老周,你還記得三、四十年前你餓到昏倒的事嗎?」「哪裡的事?」「那你還記得曾經住在武昌街一段五號的事嗎?」他顯然不願再提,老周的骨氣和脾氣與當年一模一樣。

6.一位記者到明星採訪,得知許多作家曾在這出入,直問可能在此見到?我直指靠牆的位子說:「坐在那裡的就是周夢蝶。」記者眼睛亮起來,在我的陪同下上前打招呼,沒料到他只是客氣點頭,便掩面不再說話,弄得氣氛尷尬。事後我問他幹嘛不說話?他摀著嘴說:「我老了,牙齒都壞了,開口說話不好看吶!」我們相視而笑,發現不知不覺中,彼此真的都老了。

7.那個時期,台灣文學蓬勃發展,《中央日報、台灣新生報、中華日報、聯合報》等副刊如以文比武之地,投稿作品一經錄用,名氣立刻大增!國家經營的台糖、鐵路局、鐵路公會、中油等陸續創辦《野風、暢流、路工月刊、拾穗》等不同類型的雜誌,後來又有《皇冠、文學雜誌、現代文學》等民間雜誌,寫作、投稿蔚為風尚!

8.在明星寫作的人,多半對文學有高度熱忱,這些人寧可餓肚子,也不願放棄寫作。阿錐對寫作的客人向來禮遇,領班見這些人點一杯飲料就霸著位子一整天,想勸離都被阿錐揮手擋下。中午,有客人留下滿桌紙筆,下樓去吃陽春麵、滷肉飯,服務生想趁機收拾桌面,順便將人「請走」阿錐都制止:「俄國人說『貓也沒有天天吃葷』,我們的攤子比一般攤子貴,人家怎麼可能天天吃?沒關係,就放著。」

9.明星老闆不趕人的訊息,像花朵似的在台北藝文界綻放開來,到二樓寫稿的人越來越多,白先勇、施叔青、隱地、楚戈、羅門、三毛、柏楊等人都先後在明星佔據一處桌角奮筆串起台灣文學的燦爛時光。

10.最具活力的要算是《文學季刊》那一群,一九六六年,尉天驄、陳映真、姚一葦、劉大任、七等生、黃春明等幾個年輕人,靠尉天驄的姑母尉素秋標會籌來的五萬元,辦起《文學季刊》,剛開始編輯事務多在尉天驄家中進行,但單身漢住的空間小,於是一群人轉到明星,占了三樓一個大房間就編起雜誌。

11.《文學季刊》在明星工作的日子維持了一年多,一九六八年初夏的某夜,準備打烊,二樓走進兩個提著黑色大皮箱的黑衣男,神色怪異還戴上墨鏡,快速在阿錐眼前閃過證件,低聲說了「警備總部」,其中一人從箱子取出公事包大小的錄音機,另一位示意同伴按下錄音鍵邊問:「你認識陳映真嗎?你知道他都寫些什麼嗎?」「我沒有權利去看客人的文章,怎麼知道他寫些什麼?」「我們接到密報,說你暗中支助陳映真搞左派,還不承認?」問不出想要的答案,「我們會繼續注意你。」又神色匆匆地走了。

12.隔天,阿錐果真聽說陳映真和人一起搞左派讀書會,幾天前被警總的人抓走了。過去曾聽說警總專門管制思想和言論,也曾抓走他們認定為「思想左傾」的人。阿錐心裡一陣寒顫,慶幸自己白布沒被染到黑,又擔心:「《文學季刊》的那些人呢?」之後,大房間空出的時間越來越多,編輯、作家,不似當初那樣天天報到,文學園地已籠上一層白色陰影,這些人難再像當初興致昂揚地耕耘了。一九七〇年,《文學季刊》宣告休刊,阿錐惋惜不已。

13.尉天驄教授說,戰後幾年,幾位從中國來台的文人相當活絡,其中臺靜農是魯迅的大弟子,孟十還是魯迅的抬棺弟子之一,黎烈文則有很高的法國文學造詣、辦過《公論報》。孟十還曾留學蘇聯十年,發表許多俄國翻譯文學,也與魯迅合作翻譯俄書《果戈理選集》,因此來到台灣後,成為政治大學東方語言學系的系主任。那時幾個文人就邀孟十還一同前往明星開洋葷,孟十還從點菜、交談,與俄人溝通無礙。

14.那個年代,台北市的咖啡廳多半和「黃色與晦暗」劃上等號,不時有警察進到黑漆漆的咖啡廳,以手電筒照客人的臉,查緝是否有「不檢點」的情事,但明星已和文學家結緣,走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藝文道路。

15.曾有位日語流利的丹麥記者來採訪,他對明星讓作家只點一杯咖啡坐一整天感到不可思議,不論是美、日、歐,一定要早、中、晚翻桌,否則根本無法經營。當年更困難的是「筵席稅」所帶來的沉重負擔,當年政府針對咖啡廳,除了課營業稅,還另收筵席稅(每五天收一次)。

16.回想自己十八歲那年,雖然從台北一中畢業、順利考上台大,卻因不想向兄嫂伸手要學費,而將未來賭在一張愛國獎券上。不巧,數字沒一個相同的,大學夢碎,又巧遇艾斯尼,一路走上自己不曾預期的人生道路。想起自己年幼時為了躲避空襲和戰爭,有時疏散到廟宇上課、有時到其他學校上課,連寫字也常一邊跑警報,因此,見到滿腔抱負的讀書人,有了幾分羨慕和敬重。因此只要能力所及,就願意提供他們一處可以安心寫作的地方,自己無法安心就學的遺憾也稍稍得到彌補。

17.當年電話不普及,明星的電話恰恰成為雜誌社和出版社找人的最佳工具。剛開始,服務生對這些霸占位子的客人感到不滿,但見到許多書迷慕名而來只為一睹作家真面目,也看過兩三個報社、雜誌社人員伺候一個作家,一拿到一張稿紙就往報社送的場景,漸漸也覺得與有榮焉。

18.艾斯尼雖不知其中有台灣知名作家,卻也為明星瀰漫文藝氣息而覺得欣慰;當時他已多次中風,掛名顧問其實是「顧而不問」,每天他固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其他作家也多半有習慣坐的地方;他回憶屬於北國的往事,作家書寫台灣的悲歡離合,彼此不認識,卻相互陪伴度過不少時光。

19.在明星書寫最久的是黃春明,阿錐最熟悉的也是黃春明。打扮樸實、頭髮蓬捲、眼神慧黠,身旁總是圍著許多人在等稿子,聽客人說,他剛從宜蘭搬到台北,雖然年輕但已發表過許多文章,很受藝文界推崇,而且他彷彿只要開始寫稿,就渾然忘卻白天與黑夜。

20.有天早晨,阿錐捲起袖子,拿著刷子,蹲在廁所洗刷,耳際傳來一聲「早」,原來是黃春明,「怎麼自己在洗廁所?」「剛好有時間,就自己弄了。」又有一次阿錐在做麵包,聽見黃春明大喊「簡老闆,不好了!那個外國人倒在廁所了!要不要趕快叫救護車?」阿錐邊點頭邊將艾斯尼抱起,試圖將他背下樓,阿錐感到艾斯尼變輕了,原來是黃春明伸出援手,一人抬頭,一人抬腳,兩人小心翼翼地將艾斯尼送上救護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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