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62頁~第73頁

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62頁~第73頁

1.阿錐礙於家人擔憂,不敢正式擔任股東,只能偷偷將投資的五百美金交給艾斯尼,但店內需要的器材、建材和裝潢,多半由他張羅,並私下買單。咖啡和製作麵包所需要的奶油、椰子粉,則由艾斯尼負責進口,艾斯尼精通俄、英、法、西班牙語,人脈極廣,即使明星開業隔年爆發韓戰,進口物資取得不易,他仍可透過與飛虎隊及法國大使館的交情,請他們帶咖啡豆到台灣。......↓

2.白俄人當初之所以流離失所,從蘇聯前往中國,再由中國來到台灣,即是為了逃離戰火和共產黨統治。如今,中國共產黨可能藉著韓戰打到台灣,不少白俄人都計畫移民,許多小股東紛紛出清股權,帕索斯基也在一九五三年將股權賣給阿錐,帶著妻子坐了三個月的船移民到澳大利亞。

3.一九五三年,股東們決議將武昌街一段七號整棟買下,但是布爾林擔心台灣被赤化,拒絕繼續投資,將股份賣給阿錐,隨後全家移民至巴西。此後麵包製作生產改由列比利夫的妻子負責,時隔一年,列比夫也決定離開台灣,明星的麵包和餐點製作,開始由張大田夫婦帶來的幾位熱河師傅挑樑。此時,台灣的俄人愈來愈少,銷路下滑,只留下小丑(小丑麵包)和麩皮等幾項台人接受度較高的產品。

4.棘手的是,艾斯尼面臨無法居留的窘境。艾斯尼未曾歸化中華民國籍,護照記載的是「無國籍人」,當明星結束營業,外交部立即以他沒工作為由,不再換發簽證給他。俄國不能回,台灣不能待,美國不能去,怎麼辦?已經結婚成家的阿錐悄悄和新屋主商量,並以太太名義承租,重新點亮明星的招牌,他帶艾斯尼重返店內,「明星還在,你還是這裡的顧問」。艾斯尼笑著沒有言語,眼裡的淚光掩飾不了內心的激動。

5.ASTORIA的招牌也於一九六四年因應時局加上中文字,製作字模的工人仔細地將「明」與「星」兩個字,黏掛在ASTORIA的兩側,從那天起,這家咖啡麵包屋的白俄時代即將結束,那些跳著俄羅斯舞、喝著Vodka、高喊「那達」(祝福對方身體健康的乾杯俄語)的俄羅斯慶祝聚會和晚宴,爾後就要煙消雲散了。

6.明星剛開幕時,我也覺得新奇,當時的台灣建築,地板不是黃泥土就是水泥地板,但明星卻是滿室木質地板,並以咖啡渣在地板上鋪出一條走道,客人走上樓梯就可以聞到濃濃的咖啡味,「色香味俱全」的裝潢方式讓我大開眼界。

7.當時台北市尚未有觀光飯店,明星的夜生活幾乎就是台北的夜生活,每逢舉辦晚宴,男士一律西裝領帶,女士一律禮服套裝,穿著不得體的客人往往會被艾斯尼擋在門外或請出去。有人即興表演口琴等樂器,也常有人酒後大跳俄羅斯舞。但這類的狂歡通常是在聖誕節,或元月十三日的俄羅斯過年比較容易見到。

8.俄羅斯人相當講究飲食和飲酒的氣氛與步驟,光是從開胃酒到餐後酒,就要有四種不同杯子,而且少有「乾杯」現象,都是小口小口啜飲。

9.警察也常在大街小巷取締穿木屐的人,某位仁兄因為穿木屐被警察取締,並和警察吵架而被抓進分局。可能是不敢讓家人知道,竟打電話到店裡向我求救。

10.當時明星主要用的是「SB」及「Hills Brother」兩種咖啡豆,另外還搭配一種俄國咖啡,不過礙於反共抗俄的政治因素,對外都宣稱是「馬尼拉咖啡」。艾斯尼堅持進口咖啡豆,再研磨沖泡,這是外國人的生活習慣,因此,後來聽說台灣其他跟進的咖啡廳都以咖啡粉沖泡,無不顯得驚訝。

11.而今,我七十多歲了,每天一定要喝上一杯咖啡才覺得完成重要例行公事,每次聞到咖啡味,還是會想起艾斯尼的堅持:「一磅咖啡只能煮四十五杯咖啡,這是品質,也是良心。」

12.艾斯尼的年紀足以當阿錐的父親,阿錐也一直稱他Uncle,當初,艾斯尼並未表明出身,只透露曾經在上海法租界擔任過建築工程師,協助軍方蓋房子,但相識久了,鄉愁愈來愈濃,艾斯尼忍不住從老皮箱翻出一張張從俄羅斯帶來的照片以及一張寫滿俄國名字的同學錄,一點一滴訴說自己的人生。

13.艾斯尼流著皇族的血統,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親戚,也是負責保護沙皇安全的皇家侍衛團長。一九一七年,俄國共產黨發動革命;一九一八年,尼古拉二世家族連同僕人遭到布爾什維克軍隊集體殺害;一九二二年,保皇派與革命的戰火持續蔓延,英美法日都派兵支援,但美國突然撤兵,連帶其他國家也跟著退出戰場,導致俄皇軍節節敗退。最後,艾斯尼只能率領部屬逃入中國東北的哈爾濱,隨後輾轉到上海的法租界,協助法軍進行新建房屋的檢驗。

14.他痛苦回憶道:「農民拿著鐮刀圍住皇宮,軍隊竟然拿著槍枝掃射農民,這樣的統治階級,怎會不滅亡?」俄國的歷史,阿錐不懂,但他可以感受到艾斯尼對於戰爭的深惡痛絕。一次阿錐和妻小陪他到海邊,艾斯尼抓起一大把沙,捏得手掌爆起青筋,沙土從指縫中流了下來,他搖搖頭說:「沙子一定要雙手好好一起捧,用力捏只會得到愈少;政府對人民也不能用武力,否則人民一定會反抗的。」

15.從壯年變成中年,離開上海來到台灣時,已經五十多歲了,動盪的大時代將他與故鄉的距離拉得愈來愈遠,但思鄉的心情就像一甕苦酒,愈陳愈烈。他隨身攜帶的一只小木箱,彷彿一個通向故鄉的隧道,每到夜深人靜,便靜靜地翻出木箱一張張泛黃又斑駁的照片,細細地端詳......這一切,阿錐都看在眼裡,早些年,阿錐在林森北路(當時名為中山北路七條通)買下兩間比鄰的房舍,安排艾斯尼與家人住在隔壁,方便就近照顧,但住處可以安排,心裡的空洞卻難以填滿。

16.一九五六年左右,知名影星尤伯連納與英格麗褒曼主演的《真假公主》在台灣上演,聽聞是關於末代真假俄羅斯公主的故事,阿錐與妻子陪艾斯尼去觀賞,希望聊慰他的思鄉之情。但故事透過投影機的光束一幕幕上映,阿錐就一點一點地後悔,因為艾斯尼沒有欣喜,只有難以言喻的悲傷。

17.走出戲院,艾斯尼悲憤難平地說:「這根本是亂演!世界上哪裡還找得到安娜塔茜雅公主?」三人一路從西門町走回武昌街,艾似乎再度被記憶的獠牙刺傷、痛苦說道:「如果我沒中彈,如果我能早一點趕到,也許沙皇一家人就不會死了。」望著他臉上的傷痛,阿錐和妻子的喉頭像是被卡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18.原來艾斯尼頸上的舊傷,是通往時代劇變的深淵,布爾什維克軍人抓走尼古拉二世一家人那一夜,曾對皇軍掃射,艾斯尼因頸部中彈失去意識。當他從血泊中醒來,帶著部隊趕到烏拉山區,布爾什維克軍人已離去,留下殘暴殺戮畫面讓他無法克制地對著天空嚎啕大哭。沙皇一家人全被射殺了,他們的遺體甚至都被潑了鹽酸、蜷縮焦黑的模樣,始終難以從腦海抹滅。

19.明星的股東糾紛之後,艾斯尼陷入抑鬱寡歡,被好朋友出賣的憤怒以及無法離開台灣與女友相會的失落,讓他成疾中風。一九六一年十二月,艾斯尼臥倒在明星二樓被緊急送往醫院,住院三天後,他再度坐著公車從醫院來到武昌街,一步步拄著拐杖,沿著階梯爬到二樓靠窗的老位置。

20.此後的十二年,他七度中風,直到最後一次住院前,艾斯尼到明星報到的習慣不曾改變,別人老勸他在家休養,但阿錐卻天天幫他在明星的二樓保留一處「專屬特別座」。彼此沒有多說,也都清楚,明星不只是一間西點咖啡屋,更是在異鄉的另一個家,遠在北國的家回不去,至少也要回到飄著故鄉味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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