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74頁~第84頁

2022年05月份閱讀筆記:《武昌街一段七號》第74頁~第84頁

1.我與艾斯尼可謂忘年之交,即使剛認識時,我只有十八歲,但在他眼裡,我不是一個毛頭小子,而是值得信賴且可以獨當一面的好朋友。而他之於我,不只是帶領我走上一條特殊的人生道路,更在潛移默化中給了我許多深刻的影響。艾斯尼中風前,我特地買了一棟房子讓他居住;中風後的十二年裡,我為他請看護,把他當親人般照顧。在別人眼中,我為他做的已經不亞於一個孩子對父親的關懷,但比起他的言行為我帶來的種種影響,這些回報不算什麼。......↓

2.自幼受過皇家禮儀教育,艾斯尼的言行舉止都展現充分的得體與氣度。生活節儉卻不失品味,偶爾麵包和濃湯就是一餐,但用餐的禮儀與優雅的步調卻不曾減少;經常穿著的西裝不脫那兩、三套,有的甚至已經穿了幾十年,但即使是在生病之後,他始終保持一身的潔淨與筆挺。

3.最讓我難忘的,是他不輕易接受他人好處的堅持。那年,朋友聽說我們將一同到西門町的萬國戲院看《真假公主》,好意送電影票,艾斯尼卻掏出三塊半,堅持自己付,本以為自己會為了票錢跟他在門口拉拉扯扯僵持,但他只是輕輕說道:「不管那是不是朋友送你的,我都應該付自己的費用。」頓時,我看到的不是落難的俄人,而是將自尊擺在前頭的歐洲貴族,他篤定的神情與不疾不徐的語氣,讓我只能默默地從他手中接過錢。

4.有一回,一位美國駐台高官對改建成果很滿意,付了一大筆錢當工程款,當天我送了一半金額到他面前,但經濟狀況不甚理想的他卻再度拒絕,強調自己無功不受祿。幾年後,我特別買下兩棟相鄰的房子,一棟我和妻子住,另一棟則作為他的養老居所,算是我回報給他的禮物。吃人一口,還人一斗。我在自己的土地上受到一個落難異域的白俄人提攜,怎能不知恩圖報?這段二十多年的異國友誼,又豈是金錢或物質所能取代?

5.一九七三年八月十二日,艾斯尼病逝於台北療養院。阿錐在新生南路的懷恩堂為他舉行告別式。最後告別時,阿錐彎腰親吻艾斯尼的額頭,輕輕地對他說道:「Uncle,go back to God's side.」突然,阿錐的領帶卡在棺木邊緣,隱約勾出一把鑰匙的形狀。他心頭一震,「難道是Uncle提醒我,日後也要好好守著明星?」阿錐壓抑住複雜的情緒,與三位俄人一同為艾斯尼蓋上棺木,並在棺木上覆蓋帝俄時期的國旗,一路將這位老友送到北投稻香路的墓地。墓碑底部露出兩個俄國皇室的徽章,那是阿錐特別請人雕刻的。

6.艾斯尼往生前一、兩年,語言能力隨著體力一天天退化,原本精通的英、法、西語能力全都消失,只剩下母語。一位曾經採訪過艾斯尼的國際媒體記者恰巧到明星採訪,聽到艾斯尼滿口難懂的語言,搖頭說:「他已經老糊塗了,完全答非所問。」阿錐馬上請對方走,氣憤地說:「艾斯尼先生一點都不糊塗,是你自己聽不懂俄羅斯話!」

7.阿錐的生氣,不僅是因為對方的無禮,也包含自己的無能為力。艾斯尼後來總自顧自地用俄語回應,漸漸地,來探望的朋友愈來愈少,他提及俄羅斯往事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沒人聽懂他的話時,他總是生氣地拍打著自己的額頭。

8.某個下午,外面傳來一陣陣「刷、刷、刷」聲,艾斯尼拄著手杖跌跌撞撞奔到門外、四處張望,但街上僅幾個正在用圓鍬清理水溝污泥的工人,並無特別。阿錐攙扶他回屋內,用俄語問:「Uncle,怎麼了?」艾斯尼淚流滿面道:「下雪了!我聽見剷雪的聲音了!」原來平凡無奇的剷泥聲,在回不去家國的老人家聽來如同故鄉的剷雪聲。阿錐鼻頭一酸,不忍將他從埋藏了幾十年的回憶裡拉出,「是的,和你的故鄉一樣,下雪了!」

9.艾斯尼往生後,明星二樓靠窗的老位置依舊為他保留著,進出的客人都很好奇,為何有張天天擺著一杯咖啡和一小盤點心,卻不曾見過有人坐著?阿錐甚少對人提及那是對一份難得友誼的紀念,偶爾遇到困難、心情煩悶、打烊想歇息一會兒,阿錐會像往昔一般,坐下來和這位忘年老友喝一杯咖啡。

10.一九七三年十月某日清晨,阿錐在右手戴上自己的手錶,再於左手繫上艾斯尼生前配戴的同款手錶,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嵌有艾斯尼照片的壓克力板放進行李箱中。一切準備就緒了,他輕輕地對著左手的手錶說:「Uncle,走!我送您回俄羅斯!」從台北到桃園機場,幾度轉機來到德國柏林,阿錐下飛機時,一位高大的德國男子已經等在入境處,兩人碰面,一個擁抱取代千言萬語。

11.三天後,阿錐在這位德國朋友的掩護下順利通過蘇聯海關,輾轉來到正要進入雪季的聖彼得堡。踏上老友的故鄉那一刻,阿錐激動得莫名,刺骨的北風吹著,他心裡卻溫暖與踏實。

12.記得艾斯尼生前提及自己居住的地方有間東正教教堂,每週日一定會和家人做禮拜。阿錐用簡單的俄語向神父解釋來意,但神父聽到艾斯尼曾是皇家侍衛團長,臉色立刻慘白道:「沒有!我們這裡不曾有過這樣的人!」阿錐不死心追問,神父假裝聽不懂他的俄語。德國朋友把他拉到一旁說:「現在是共產黨統治,誰敢說自己認識帝俄時代的皇族?」當初,政爭的烽火讓艾斯尼顛沛流離半世紀;現在,即使已往生,政治的威脅依舊讓他無法落葉歸根。

13.「讓他回到這裡安息好嗎?」神父搖搖頭,但阿錐不給神父有拒絕的餘地。「即使你不認識艾斯尼,但他確實是你的同胞,請讓他回到這裡,回到天父的懷抱。」阿錐已將艾斯尼的照片安置在一處窗櫺上。阿錐雙手合十,對著照片以俄語祝禱:「Uncle,俄國到了,請您安息吧!」照片中,艾斯尼從遙遠的過往凝視阿錐,淡淡地微笑著。窗外飄起雪來,神父似乎想制止,聽阿錐這麼一說,也只能黯然默許。

14.直至今日我手上還帶著艾斯尼當年送給我的禮物,一隻勞力士的手錶。半個世紀過去,錶帶換過十多條,但手錶本身卻不曾故障。那是艾斯尼在我獨資買下明星、讓他不至於被驅逐出境後,送我的謝禮。早在來台灣之前,艾斯尼就戴著一塊和我一模一樣的手錶。

15.他曾說,時鐘或手錶對俄國人有特別意涵,在故鄉,人們將時鐘視為與過世親人連結的橋梁,相信只要家族成員在深夜牽手圍住時鐘,誠心地祝禱和祈求,便可透過時間的轉動而轉換時空,與往生的親人心靈相通,傳達彼此的思念。

15.也許是受到這則傳說的影響,艾斯尼過世後,我除了保留著他的遺物和林森北路老房子的鑰匙,也妥善地保留他生前配戴的錶,以及從上海帶來的發條老時鐘。他往生後,我每天的例行公事之一就是「喀喀喀」地幫老時鐘上緊發條,五十年了,老時鐘很爭氣,依舊每個整點準時發出「噹!」的清脆聲響,到了十二點也依舊「噹噹噹!」地響滿十二次。

16.我的家人覺得納悶:為何我每次出國,左手都會同時戴著兩塊手錶,或是一手各戴一塊手錶?其實,那是我內心與艾斯尼交流的管道,每次出國,我總會透過手錶呼喚這位老友:「Uncle, let's go to USA.」儘管那塊錶因為平日乏人配戴,指針偶爾會罷工,但我不刻意去處理,就像我留不住人生走到盡頭的朋友一樣。每趟出國,我還是會讓它陪著我,因為我相信艾斯尼會透過手錶穿越時空,隨著我的腳步到處旅行。

17.他往生後一個月,一位德國人到明星十分好奇,一股他鄉遇故知的衝動,他壓低聲音告訴我:「其實我來自東德,我也是俄羅斯人。」當時蘇聯尚未瓦解,圍牆也還將東、西德隔離在柏林的兩側,想當然耳,這位客人的身分非常敏感。我們一見如故,以俄語交談得十分開心,他說目前在東德擔任記者,與蘇聯共產黨高層關係還不錯,我靈機一動:何不讓他陪我送艾斯尼回俄國?如果他願意掩護我,應該就能如願。

18.也許是同樣對俄國有著一份鄉愁,東德先生爽快地說:「好!我們一起送他回家吧!」那趟行程,雖有幾度輾轉,卻相當順利,儘管沒能如願為艾斯尼找到家人,也因物換星移,已難確定前往的地方是不是他年輕時的居住地,但能重返國土,相信他在天之靈也會感到安慰吧!

19.回到台灣後,我依舊為他保留著二樓的位子,每天在桌上放一杯咖啡、一小盤點心,一直到歇業那一晚都不曾中斷。

20.明星歇業那段日子,我尊重太太的信仰,除了原本北投山上的墓地外,還在五股一處禪寺為他買了一個塔位,由寺方天天供奉他。雖然他信仰東正教,但我相信他一定了解我們的心意,也知道台灣有人隨時為他保留一個角落,隨時歡迎他回來。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