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份閱讀筆記:《如果有一天,我們說再見》第58頁~第73頁

【2022年12月份閱讀筆記:《如果有一天,我們說再見》第58頁~第73頁】

1.那時我好討厭媽媽,平時總是好好先生的父親不常在家,久久才回家一趟,母親除了工作之外,下班後還要做許多家事,還要管我的功課、成績、生活瑣事,壓力之下使得母親的脾氣不好,時常嘮叨,我聽了也煩,時常火氣一上來,兩人罵了幾句,接著便是幾天的冷戰,在家裡形同陌生人,我當時一點也不懂得體諒她,她累,我仍是跟她吵,仍是在犯大大小小的錯,惹她不開心,甚至,我還天才地認為她不懂得體諒我。......↓

2.每回和她吵得不可開交,或是她想和解卻不好開口時,父親便會打電話給我,和我講道理,說說我的不是,也說說她的不是,但每回聽著,卻總是我忍不住先道了歉,只有在那時,我才短暫地體諒她。「男孩子的度量要大,別那麼小心眼跟媽媽計較。」明明是我的錯,但父親卻常這麼跟我說,因為我從來都是個愛面子的人,他知道,所以總是給我台階下,我很感謝父親的體貼,沒有直接罵我、嘲笑我,而是以這要的方式讓我有機會道歉,儘管下一次,我還是再犯同樣的錯誤。

3.父親替阿嬤拉好了潔白的被子,被子底下,是一個老去、病痛、腐朽、插著各種管子來維持虛弱的心跳。對當時站在病床旁的我來說,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在夕陽時與同學打球打到教官來趕人、不能在上課時與隔壁的人偷打撲克牌、不能單純地享受從福利社買來的茶葉蛋。

4.我不確定那還是不是一個生命,「阿嬤以經很老了,身體愈來愈差了」,父親用很沉重、很微小,卻很堅強的聲音脫口說出,我不確定父親到底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父親只是看著阿嬤,不斷地摸著她被剪去的、花白的頭髮,慢慢地、溫柔地摸阿嬤佈滿皺紋的額頭、凹陷的雙頰、無法咬動的嘴、緊閉的雙眼,從前年她再也認不得任何一個親人時,我就已經感覺得到,病床上有某種東西已經不在那裡了。

5.隔天,我仍是那個不懂事的孩子,又和媽媽因為微不足道的小事吵了一架。那次,父親狠狠地罵了我一頓,他從來沒有那樣子兇過我,罵完之後,是一段有千年那麼久的沉默,我們彼此都很傷心,卻都沒有說話。許久,父親突然對我說:「你看到阿嬤那天在病床上了吧,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那個樣子。」我點點頭,儘管在電話那兒他其實看不見。「我不要插管......」過了很久,父親這麼說。我的眼淚突然滴了下來,儘管在電話那兒,他其實看不見。

6.目前就讀國立台南藝術大學的陳霖,當他年少叛逆期的時候,總是認為爸媽理所當然的會一直在身邊,從未想過爸媽會有衰老離去的那一天,爸媽也從沒主動談過對於未來真正的想法。向來避談生死的爸爸,突然在電話中有感而發地點醒叛逆的陳霖,讓他意識到「爸媽總有一天也會離開」,除了更珍惜可以盡孝的日子,也因為了解爸爸期待的醫療方式,陳霖下定決心牢記,並且在未來的可能面臨抉擇的那一天,捍衛爸爸真正的想法。

7.死亡比寂寞更難啟口,失去家人的痛與慟,豈是事不關己、每天忙於生活的周遭人所能感受?你當下對生命的所有體悟,也沒有多少人能感同身受;就跟借錢一樣,開口,只是讓對方不自在,最後只好選擇沉默,把哀傷留給時間消化。

8.那是一種必須自己品嘗的滋味,沒理由苛責。就像以往自己面對朋友驟然失去至親時,不也是辭窮得只剩下「請節哀」三個字?最好還能用簡訊,代替打電話的尷尬,因為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他人這麼沉重的哀傷。但母親突然重病過世的當下,收到朋友同樣短短這三個字的簡訊時,終於感受到,以往對他人的安慰,原來顯得那麼冷漠。

9.回想第一次接觸死亡是在高中時,由教官告知爺爺過世的消息,明明教官只是接到家中電話好心轉達,但不知為何,我有好長一段時間無法面對那個告訴我噩耗的教官,就好像爺爺是她害死的一樣,對他生著悶氣,其實內心不願承認的是,我害怕爺爺的過世只是揭開一個序幕,擔心家人會不會一個接一個離我而去?身為家中的老么,大家年紀都比我大,我這輩子還得要面對多少次這種殘酷的噩耗?我承受得起嗎?十六歲的我非常害怕。

10.爺爺生病全身插滿管子急救、弄得全身是血的受苦畫面,據說不斷在大我九歲的姊姊腦中重播,變成她揮之不去的噩夢,讓她看破紅塵出家。

11.第二次接觸死亡,已經念大學了,理應有比較成熟的態度,但事發太突然,我又是一個措手不及。猶記二十一歲的我,要回台北前才剛跟健健康康的奶奶說:「阿嬤,揪冷欸,妳卡早睏卡無眠嘿!」怎知三個鐘頭後,我人剛抵達台北,就接到奶奶一覺不醒的噩耗。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夾雜著很多對死亡的困惑。

12.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可以無病無痛、瞬間變成另一個世界的魂?而且是還在農曆七月半中元普渡的那一天?白天才剛準備牲禮拜好兄弟的奶奶,怎麼會晚上自己也變成好兄弟、躺在那裡變成我們拿香拜的對象?生與死的距離怎麼會這麼短?複雜的心情不斷在內心翻攪,別說當年早已被我遺忘的害怕再度襲來,這次的「功課」還要學會,原來死亡隨時會無預警降臨。

13.所以有長達十多年的時間,只要週末,我就回中部老家探望,很多朋友覺得不可思議,畢竟正值青春年華的好時機,我卻寧願選擇休假時回去探望父母。有人誇我孝順、有人笑我沒斷奶,其實都不是,我只是深怕再一個無常,瞬間奪走其中任何一個我不願失去的家人,讓自己後悔莫及,我不想要這樣。

14.直到四十多歲面對母親過世,這回我真正懂得傷心了,豈止是傷心,簡直是痛不欲生,覺得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隨母親的過世也跟著死去、回不來了。痛到事隔兩年,我仍在心中築起厚厚一道金鐘罩,不讓任何一絲回憶滲入腦中,才能繼續堅強走下去。

15.這回我也終於認清,死亡是一場誰也無法迴避的命定,不必再害怕,但要先做準備,準備隨時面對,也準備做到無憾。感謝上蒼,媽媽的走,我真的沒有遺憾,雖然還是有些突然和意外,但該感謝的話、該表達的情感、該好好說的告別,上天厚愛足足給了我四個月的時間去完成,日以繼夜陪在病榻的過程,讓我看到原來那個一向害怕別人眼光、害怕一個人出門、什麼都害怕的柔弱母親,在面對死亡時,竟是如此堅強地微笑以對。這應該是我最大的意外,也許,當下母親正在喜悅,終於能解脫一切。

16.媒體工作者林熙祐將年少時經歷爺爺、奶奶過世時的記憶,因著不同的末期照顧,而帶來不同的道別經歷,以及懂事後面臨母親過世的哀痛,化為文字。

17.當我轉科結束出科,繞了幾大科幾小科,最後又回腫瘤科時,我再次見到老爺爺。他還是和那幾個熟面孔一起住同間病房,但老爺爺的戰友們狀況都不太好,我也沒看見老爺爺和人聊天,老爺爺的親人都不在,陪伴的是看護。他不吭聲地待在病房裡,他的病已是不能根治了。他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反覆住了幾次院,家屬也好一陣子都沒看到人了。那間病房亮著燈,迎著陽光,房裡傳來不間斷的心電監護、吸氧的儀器聲,可是,病房卻是沉悶的氣壓罩著。

18.跟老爺爺同房的陸續離開了,雖然換了新的人來,但不是重病又走了,別間有床就換,再者就只是辦住院好領取醫療保險金,而人根本沒來住的。大多數病人看到同病房裡有重病的,都會想盡辦法要求換房,或者就不來住,有時整間只剩老爺爺一個人躺在床上,和一個看護,沒有其它聲音。老爺爺也不願意到走廊散步了,很明顯地感覺到他的狀況愈來愈差,也只能愈來愈差。

19.老爺爺腦癌轉移了,從一開始說話顛倒、健忘,接下來變得脾氣暴躁,對著所有見到面的人破口大罵。打了鎮定劑後,要不就昏睡,醒了又大聲咆哮。大家都知道老爺爺的病情不好很久了,但也就這麼一直拖了很久,醫院裡,多的是能讓身體活下去的方法。

20.這天,我正忙著在電腦前打著病歷,老爺爺的看護來醫生辦公室找人,不知怎的就找上了我,要我一定要去病房看老爺爺。我心裡清楚,通報了主管醫師,九成九機率醫師也不會去看,而值班醫師太忙,等他忙完不知道要等到哪時候,所以我也只好去了。

21.老爺爺睜著大眼睛,躺在病床上,大概無力動了,但嘴裡的確囔囔著不知在說什麼,也許是藥效的關係,說不清楚,只感覺他很奮力地想要說話,但真的無法聽懂。我看著他的大手就這樣攤開在枕邊,不知怎的,我就伸手握住了老爺爺的手,對他說:「沒事沒事,您好好休息。」他的手,出乎意料地暖和,原本想給老爺爺安慰的我,意外獲得了溫暖。

22.就這樣,我說了好幾次,每說一次就加重一次口氣,老爺爺就平靜了下來,不再奮力地嘗試說話,而變成握住我的手,但是,也是那麼輕輕的幾下,我拍了拍老爺爺的手,說:「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有事再叫醫生,我們會過來看您,好不好?」老爺爺看著我,然後,很輕很輕地點了頭。

23.我走出病房,看護說:「哎呀,就只要有人來看他一下就好了。」我只能淡淡地回應一下。老爺爺最後就這樣在醫院走了。一份證明,一份白底黑字的厚重病例報告,卻沒能紀錄,當時握住的那隻手,有多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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