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份閱讀筆記：《如果有一天，我們說再見》第90頁～第103頁】
2.我三十幾歲時，初任台大醫院外科加護病房主任，見證醫學發展最快速的時代，當時總認為「人定勝天、科學萬能」。當時心臟移植手術才剛在台灣起步，那時面對猛爆性心肌炎的病人，根本束手無策。之後葉克膜引進，讓醫師充滿成就感。一連串的成功案例，包括邵曉鈴、星星王子等起死回生的例子，原來「人定勝天」就是這樣。
3.但漸漸地，有些以為可以救回的病歷卻意外死亡，甚至裝設葉克膜之後無故四肢壞死，讓醫師陷入兩難：要救活病人得四肢切除，但沒有四肢後生命是否有意義？到底值不值得搶救？面對焦急的家屬詢問病情變化為何出乎意料，醫師又很難向家屬說明，其實很多病情的變化根本在醫師能力範圍外。醫師本應讓家屬有信心，又如何能向家屬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要搶救切四肢、要放棄治療？連醫師也打不定主意，自己都陷入對生命問題的迷惘，更無從向家屬做出什麼建議。
4.你問我什麼是死？我問：「什麼才算是活著？」以現代醫學技術，可以沒有心臟、肝臟、肺臟，靠著機器就可以支撐下去。但是，全身上下只剩管子和機器的生命，還是不是生命？醫生最大的敵人，是讓病人死亡，還是痛不欲生？
5.我了解醫師是人、不是神，慢慢地知道醫學是有極限的，慢慢地在上帝之前我重拾謙卑，慢慢地從科技回歸到人性。以前我只專注於疾病，現在我漸漸看到病人，也看到病人的家屬。病人不再只是心電圖、抽血數據、病理報告的組合，他是實實在在一個人，有七情六慾、悲歡離合。
6.行醫讓我重新了解醫學真意，果然是花草之枯榮在渡化園丁。生老病死是人世常態，雖知是常態，真遇到時，悲傷哀痛免不了。做為醫師，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由天決定，但不管上天做何決定，醫師都可陪著他們走過。所以末期病患選擇安寧療護，不是一種放棄生命，而是讓生命自然，積極認真地過每一天，直到最後一刻。
7.但願人長久，但是你知、我知，人是不會長久的。倒是只要有心，是可千里共嬋娟的。人生最完美的終點，是對感謝的人「道謝」；對所愛的人「道愛」；有什麼遺憾的地方「道歉」；最後在親友圍繞下無怨無悔「道別」這一生。
8.柯文哲，前台大創傷醫學部主任。專長外傷、外科重症醫學、急救、器官移植、ECMO（葉克膜）、人工器官。十多年前就開始與黃勝堅醫師領先致力宣揚臨終照護與悲傷輔導，並主張醫學院應教醫生「生死學」。他開先例，主導成立台大醫院的5C急診後送病房，讓許多生命末期的病人苦候不到病床、「死在急診」的悲劇降低。雖然是使用葉克膜的名醫，但仍溝通醫學有極限，即便可以用科技延長生命徵象，但這樣的肉體終究只是一團機器促成，不是人類所想要的健康，適時放手，才是尊重生命。
9.有天晚上小羅頭痛昏迷，電腦斷層確定是腦血管破裂，雖經緊急手術，卻從此行動不便，生活無法自理。有天我遇到小羅的母親，我說：「我的母親當年也是腦血管破裂，不過當時我選擇讓母親好走，沒讓母親受苦。」小羅的母親不以為然地說：「以前醫療不發達，現在醫學進步，我相信小羅可以再站起來，繼續行醫照顧病人。」聽到這些話，原本內心想說的話只好繼續放在心裡。
10.三個月後，小羅又一次顱內出血，病情更加嚴重，他只能點頭，再也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看到正在復健的小羅，我內心非常難過，這麼優秀、無可挑剔的年輕醫師，昔日英姿翩翩，忙碌穿梭院內的帥哥已不復見，他看到我時，眼神透露出感傷與落寞。身為學姊的我，對他的病情幫不上忙，想到他還有年輕的妻子和稚嫩的孩子需要撫養，更讓人不捨。
11.幾個月後，在一次不明感染引發敗血性休克，小羅被插管急救，送進加護病房，醫院從上到下各部門主管同事都出動了，想辦法看能否幫上忙。不幸地，小羅的血壓不斷下降，血氧濃度也下降，於是葉克膜被插上了，不久後，他的心臟停止了，施予急救的同事們都心知肚明無望了。但他的父母無法接受愛子離世，兩老要求醫院搶救到底，太太則希望個性溫柔體貼的小羅能保有美好容顏、平靜沒有痛苦地離世。
12.剛開始，同事們輪流徒手為小羅的心臟按壓，事後有些同事說他們壓了幾下後，看到小羅的臉，實在難過得壓不下去；一般臨終的病人我們都不忍看他們受苦，更何況是朝夕相處、感情深厚的同袍。院長、副院長、各科主任輪流到會議室和他父母溝通，希望老人家能讓小羅走得順遂，不再受苦。小羅的母親是位教授，對醫療有極大期待，她態度強硬要院方極力搶救到底，心跳停止的小羅被裝上自動心臟按壓器，機器不停地大力按壓他的胸腔，臉與四肢都黑了。
13.事發當天我在外地演講，結束後才被通知這件事，我難過得緊急趕回醫院，小羅已被急救三個小時了，這是非常悲慘的急救，同事們很心疼他這麼受苦，要我趕緊勸勸這位傷心母親停止殘暴的醫療，別再摧殘小羅。
14.母親說：「我寧願小羅成為植物人，也不要他死掉，昨天他還好好的，為什麼今天就變這樣？醫院要給我一個交代。」小羅的太太很清楚知道他已往生，無奈面對的是一位強勢的婆婆。自從小羅第一次顱內出血，她就被冠上沒有好好照顧丈夫的罪名；受盡委屈的她，就像古代的小媳婦只能隱忍著椎心之痛暗自流淚。
15.我請小羅的母親到病房看看他，看他被急救成七孔流血的慘狀，我說：「這樣的機器按壓真是痛啊！羅醫師辛苦了，羅媽媽請您放下羅醫師，讓他走吧！」、「我辛苦養育他，好不容易看他事業有成可以光耀門楣，我不甘心！」有位資深護理長說：「羅媽媽以前有沒有想要為羅醫師做什麼，卻一直還沒做的事？若有，現在就是時候了！」、「我一直希望小羅也能成為基督徒，他還沒有受洗啊！」、「我門趕緊請牧師來幫他受洗，受洗完就幫他作臨終禱告，好不好？」羅媽媽猶疑一下，總算是含淚點頭答應。
16.正當我要拔除小羅的氣管內管時，羅爸突然說：「陳醫師，妳可不可以等小羅的妹妹來看小羅的最後一面？就讓機器繼續打，等她從花蓮趕來再拔管吧！」天啊！面對哀傷的羅爸，叫我怎麼拒絕，好不容易說服羅媽停止了恐怖的急救措施，又遇到羅爸的悲痛請求，我愚蠢地答應了羅爸，讓呼吸器繼續使用。等了兩小時羅妹終於到了，當她向小羅告別後，我告訴她：「羅醫師很辛苦，我們現在要幫他把氣管內管拔掉。」
17.令人心痛的事發生了，氣管內管拔不出來，我赫然想到這已經是心跳停止六個小時後的狀況，小羅的身體已經僵硬、牙關緊閉了，此時我不得不請羅爸媽妹離開病房，因為我必須把氣管內管拔除，我不希望羅家人看到這一幕慘狀。
18.我使勁力氣拔了兩次依舊卡緊緊，我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不聽使喚地掉下，我是不是要用剪刀將露出來的部分剪掉，拔不出來的部分就留在體內？還是去借機械將牙齒撐開？可是這都對大體不敬，於是我輕聲對小羅說：「我學姐啦！你的身體已經不需要氣管內管了，請你放輕鬆，好讓學姊為你拔掉管子，漂漂亮亮地到你想去的地方。」終於順利拔除。
19.我們團隊非常懊悔，還開了檢討會，如果下次還有類似情境，一定以病人為優先，絕不能再答應家屬延長無效的急救。以後遇到病人顱內出血時，就要好好和家屬多次懇談，讓家屬有面對死亡的心理準備。「人生無常，把握當下，適時放手才是真愛。」小羅的告別式我沒參加，我不願再觸動那痛苦的回憶，就讓小羅以前和我們相處的那段甜美記憶永存心底。祈求老天撫慰小羅和他的家人，息了人世間的遺憾，讓他的英靈瀟灑地隨著白雲飄向天際，幻化成守護者，保佑他心愛的妻兒。
20.陳秀丹醫師，陽明大學附設醫院內科加護病房主任。高壓氧治療負責醫師、疾病管制局北區肺結核諮詢委員。是台灣首批倒紐西蘭先進國家參訪學習醫學生死的醫生，返台致力推動安寧照顧。經常為文或演講，把她在病房裡看到的慘案說出來，還有許多醫護人員不了解、也還有很多家屬以為無效的悲慘醫療才是盡孝，或擔心被不懂的人指責不孝，而讓臨終病患徒增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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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泰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