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24頁～第43頁

【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24頁～第43頁】

1.慈愛之夢：清明節清晨，夢見基隆婆家客廳裡，建和的兄姊甥姪都在，公公走進來，我看著他，他對我微笑，我納悶公公已經過世，為什麼還在家裡走動，而大家竟都沒注意到，然後我端著兩碗菜到廚房，其中一碗不小心把湯汁灑在料理檯上，公公跟在我身旁，連忙安慰説：「沒關係！沒關係！」我轉身抱著他，哭喊著「爸─爸─」，直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抱著他的感覺，那麼溫暖而柔軟，就像他沒有離開我們。之後我從夢中哭醒，久久無法平復，但我深信，這夢是因為那天清明，我沒回去給他上香，他惦念我，先來家裡看我，而那天全家只有我夢見了他。......↓

2.夢是通往潛意識的捷徑，我常從夢境窺視自己的內心世界，由夢的隱喻探知意識和潛意識間的糾結衝突，但有回我和姊姊「同床同夢」，這離奇經驗我至今難解。所以當學生問我，吉本芭娜娜小說《廚房》裡男女主角「同夢」的情節，是不是奇幻手法的運用，我竟答不上來，因為在我個人經驗中，這可能是寫實的一種。

3.記得我國中時的某個暑假，姊姊放假回家，我們同睡一張大床，在農曆七月的某晚，我夢到自己在夜晚樹林裡被一個矮胖男人追趕，慌亂奔逃，大叫一聲驚醒，姊姊也同時大叫醒來，然後她告訴我，她夢見我被一個胖男人追趕奔逃......這個同夢事件，嚇到了不信邪的媽媽，從那時候起，我們家也開始中元普渡，祭拜好兄弟。

4.今年元月，我剛由乳房外科轉到血液腫瘤科，開始進行多種檢查。醫師提出治療計畫後，我不但向其他中西醫尋求專業意見，也到龍山寺和關渡宮求籤，內心的徬徨不安可見一斑。在決定參與藥物實驗的計畫後，我做了一個意境深遠的宗教之夢，夢中只有我和一位陌生的光頭男子。

5.層層疊疊的山岩，每層鑲嵌著佛寺，我抬頭望去，雲霧中的峰頂，是一尊慈藹的石雕觀音面像，我獨自在山巒間攀爬，斜照的日光從樹葉間灑落，我聽見踩踏碎石的足音，回頭看見瘦高結實的光頭男子沿石徑走來。之後不知何故，我被困在岩石平台上，他把我抱下來，我問他：「我很重，是嗎？」他說：「不重！」這是我們僅有的對話。然後我們繼續靜靜相伴前行，但又長又陡的坡道，讓我疲憊不堪，我長長地嘆了一聲，他溫和地看著我，然後抬手指向岩頂的觀音，示意繼續向前，我在他的淺笑中醒來，看著微曦中的牆，內心異常地平靜，似乎懂得未來的路雖然艱辛，但我並不孤單。

6.二月中，學校開學前一週，朋友和學生陸續知道我將請假的事，紛紛傳訊息關心我的病情，就在開學的前一天，我夢到去海邊放生。

7.陽光溫柔的午後，天空透著神秘的藍，我小心地把一隻白鴿捧在胸前，走在岩石堆砌的長長海岸平台，平台上豎立著好幾根大理石柱，我一路輕撫著白鴿向大海走去，我們似有深厚的情感。我心裡有種矛盾，知道該放牠走，卻又有強烈依戀，最後我顫抖的手終於向前揮去，讓牠離開我的掌心，可是牠竟以一種往下的弧線，繞著石柱盤旋，我這才發覺牠的右翼受傷，有一排裂羽，牠試著起飛三次，卻又頹然失衡滑落，最後終於展翅而去，而我悲喜交織，不捨牠離去，卻又為牠獲得新生喜悅。而我覺得，這白鴿其實就是期待自由重生的自己。

8.我常做夢，有時醒來還會賴在床上想想剛做過的夢，而前晚夢中的悲喜，甚至會「偷偷」影響我的心情。我一直覺得我的夢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就像分析小說人物性格時，我總是提醒學生不要忽視人物的夢境，我也試圖透過夢去了解深層的自己，例如漏水傾圯的家、蟲蛀腐朽的琴等意象，在我夢中重複出現，很長時間後，我才懂得其中的隱喻，前者是對我父母家庭的掛心，後者是對我自己家庭的擔憂。這些夢不僅是我探索內心的鑰匙，也是我釋放情感壓力的管道，所以記錄夢境，也就記錄了我生命中的另一種真實。

9.人很難真正了解自己的恐懼，除非真的遇見，遇見某些人或某些事。我常以為自己不會害怕，但有些恐懼會沉澱在記憶裡，寂寞獨處或午夜夢迴時，會冷不防竄到眼前，嚇出一身冷汗，或朝心窩捅上一刀。比如，童年的夜晚在人群中走失、讓愛離去卻無能為力，或者死亡逼近卻無計可施。

10.二〇〇五年秋天，我去乳房外科門診看檢查結果，我問石醫師：「是Cancer嗎？」石醫師回答：「是欸......」我還記得他那溫和而長長的語尾，似乎希望我不會受到太大的衝擊，事後我還注意到，當時我問他用的是英文Cancer，而不是「癌症」，所以我也偷偷發現了自己的逃避和恐懼。

11.我潛意識中的恐懼，不常或者說很少用「哭泣」來表達，所以我總以為自己不會害怕。記得那一年，我從確診、手術、化療，到放射治療，只哭過一回，就是確診回家的那個黃昏，建和準備出門上班，在浴室整理衣領，我把臉埋在他的背上，哭著說：「怎麼辦？翩翩還這麼小？」我把哭的力氣，拿去花在想下一步的路，因為沒有眼淚，我也以為自己勇敢無懼。

12.但這半年多來，我發現自己常在週一晚間莫名地冷靜，或者說平靜，但夜裡卻失眠。有天我突然懂了，其實我是在和不安對抗，我的故意忽視，是試圖壓制恐懼，就像愛人離去時告訴自己「我不在乎」。其實，我是害怕的，害怕週二的早晨，一連串的抽血、檢查、門診、注射......就像一個不斷重複的迴圈，看不到盡頭......也許，我該感謝這些迴圈，因為重複代表生命延續的機會。也許，開始面對恐懼，才能真正學會勇敢！二〇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13.這一年來，星期二的早晨，我常很忙，忙著檢查、門診和治療。因為參加藥物實驗計畫，須配合檢查，接受密集的病情追蹤，所以上醫院成為我的一種生活規律：每四週驗血和照心電圖，每八週斷層掃描，每十二週心臟攝影。每天早餐後一小時，服用兩顆實驗膠囊，每四週進行兩種標靶針劑注射。日子便在這不斷重複的迴圈中前行，原本抗拒的心情，在不斷反覆中逐漸習以為常。

14.「你上次說想停止實驗，結果醫生怎麼說？」、「醫生說，我的狀況很好，應該要繼續，不然就要化療了，他每次都講這種話嚇我。可是你看，我這邊頭髮都快禿了，我昨天還跑去染頭髮呢！」、「我剛開始也掉得有些厲害，現在好一點了。」、「我每天做菜的時候，沒多久，廚房地上就有好多頭髮，我看了好難過。現在洗澡我都不開燈了！」、「為什麼？」、「我不要看到排水孔上都是我的頭髮......」、我試著安慰她：「其實掉頭髮沒關係啦！還會再長就好了，以前化療時不是都掉光了嗎？」、淑玲説：「我那時好勇敢，我知道會掉頭髮，我就先去把頭剃光。那次還有親戚跑來看我，說沒看過光頭，所以這次轉移，我誰都不想說......」

15.記得那年冬天，我買了好多頂帽子和一頂假髮。有天我和建和説，我想買假髮，他順口回答：「我以為你不會在乎外表。」我生氣向他大吼：「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美醜，可是我不能忍受別人奇怪的憐憫眼光，尤其要對我不熟的人解釋我得了乳癌！」後來我才知道，最難受的眼光，其實不是同情憐憫，而是好奇窺探。

16.那年在三次化療之後，冬末，我開始接受放射治療，身體模型的製作，是重要的準備工作，目的是固定每次照射的位置，正確瞄準患部。當時模型的製作，由兩位實習生似的年輕男性醫護人員進行，在我脫去上衣後，他們突然要求我把帽子摘下，我怔住看著他們，因為這與我的模型無關，但他們直視我並催促著，我只好無奈地順從，然後在他們的臉上，我看到令我永遠忘不了的表情：因刻意壓制發笑的嘴角，而產生的臉部不自然線條，以及眼睛裡好奇窺探後的滿足。

17.走出中正樓，右側有個人工湖，湖中有兩個小島，島上有木製的鵝舍，住著幾隻胖嘟嘟的鵝，這是人們在醫院與生老病死拔河時，可以稍稍喘息的地方。當走在門診大樓與中正樓間的高架甬道時，我常隔著玻璃，佇足俯視，好奇看著湖裡的鵝，不知會出現什麼景象，牠們有時在水裡優游，有時在岸邊昂首，偶爾也有爭執搶食的激烈畫面。就像是人生，我們無法預知下次出現眼前的會是什麼。

18.我一直清楚記得，那年秋末的一幕：那時，我做完手術不久，身體還很虛弱，有天早晨，我走到巷底的芝山岩棧道旁椅子上坐著，抬頭看見樹叢上垂掛如簾的藤蔓，開始轉黃落葉的大葉雀榕，以及成群在樹枝間穿梭的綠繡眼，突然發現美好的事物其實就在身邊，可惜在世俗中奔波的我從未用心感受。

19.現在，雖然我的沙漏變小了，只能承載一個月的時間，「大考」也成了「月考」，但每回能再次翻轉沙漏，我都一樣欣喜感恩。我想，病痛是一種生命的提醒，就像許多交響樂都有令人難忘的樂章，生命的意義，應不只是長度的追求，而是力度與深度的展現。二〇一五年二月十五日

20.生日像生命年輪的標記，是舊一輪的結束，新一輪的開始。年輕時，常把生日當成狂歡慶祝的正當理由；年紀大些，覺得這是日常生活的平凡日子。但今年，在病中休養的我，對生日有了不同的理解：這一天，應該要為自己過去一年的成長舉杯，也該為未來一年的打拼加油。所以四十九歲的生日，不但是告別四十八歲，而且是開始為五十歲的人生做準備。

21.每年我都會過兩次生日，一次農曆，一次陽曆。前者是家族的慶祝，收下媽媽的大紅包，然後大家一起吃頓飯說說笑笑鬧一鬧；後者則是我們家三口的聚會，美食電影摩天輪。每年都要過完這兩次生日，才覺得自己真的跨入另一道年輪。媽說，我今年的生日很不一樣，因為閏九月，所以農曆生日跑在陽曆之前......我也覺得，今年過生日的心情，真的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