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57頁～第72頁

【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57頁～第72頁】

1.那年深秋，我在手術後回家休養，乳房和腋下吊著引流管，傷口包著厚厚的紗布，身體虛弱得只能臥床閱讀，那時床頭只有兩本書，一本是姊夫送的馬雨沛的《與癌症共舞》，一本是西西的《哀悼乳房》。當時我心裡的難過，不是怎麼面對自己失去的乳房，而是怎麼讓建和與翩翩面對失去乳房的我，但建和的平靜體貼與翩翩的勇敢乖巧，化解了我的難題，也讓我從拆線、拆紗布、結痂、蛻去痂皮，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一切都在平順自然中禮成。......↓

2.肩部和臀腿的玫瑰糠疹在洗完澡後又紅又腫，剛領回藥時，常請翩翩幫忙擦藥，時間一久，自己也懶了，心想醫生說過，發完就好了，就任它瘋狂肆虐。翩翩夜自習回來，陪她吃宵夜時，我常拉起袖子問她：「你看有沒有好一點？」她也認真地看著我說：「感覺比較消／淡了！」有天，我摸著自己粗糙不平的手臂，想到她從小最怕青蛙和癩蝦蟆，於是逗她：「妳叫我癩蝦蟆媽媽好了。」、「不要，你才不是癩蝦蟆媽媽！」、「如果有一天，我變成癩蝦蟆，你還要不要理我？」、「要—就算你變成癩蝦蟆，我還是會理你、愛你。」二〇一五年十月八日

3.去年夏天開始，我向皮膚科、免疫科醫師求診，從天天擦藥、忍癢不吃藥的僥倖等待，到乖乖按時服藥的認真對待，到最後懶得擦藥、癢到受不了才吃藥的忽視放任，這病程彷彿有自己的走勢，我努力想藉外力壓制都無法奏效，最後在我放棄抵抗順其自然後，它終於緩緩解衣卸甲。

4.這讓我想起去年在行天宮抽到的一支籤，籤詩寫的「寅午戌年多阻滯，亥子丑月漸亨嘉」，似已預示這惱人紅疹會在農曆二月退去。我很驚訝神諭的神準，也想到大概許多事都有各自的運與勢，就像人生，必須等時機的到來。但在等待蟄伏中，如何讓起落的心安穩踏實，有時比拔槍揮劍對抗反擊更難。

5.這兩年，好友秀美常陪我去廟裡拜拜，也許就像台語那句老話「也要人，也要神！」在最惶惶不安的日子裡，我總會在拜神之後求支籤，而籤詩的文字就像一種安慰，一種指引。不曾想過迷信與否的問題，只覺得那是一塊我可以抓住的浮木，讓我載沉載浮的心定下來。

6.想到自己的心情，就會想到關錦鵬的電影《胭脂扣》，女主角如花從被賣到妓院當琵琶仔開始，初一、十五都到廟裡求籤，當她和男主角十二少在一起後，有天她燒著過去的那些籤詩，對十二少說：「以前我有這些籤，現在我有你。」現在生活谷底的人，對未知的未來有更多的無助和期盼，每向前踏步都是矛盾和遲疑，這些無形的力量便成了重要的支柱，活下去的勇氣。

7.去年夏天，帶翩翩去京都散心，在清水寺裡，我抱著好奇的心情，求了一支日本的觀音籤，籤詩曰：苦病兼受辱，乘危亦未穌。若見一陽後，方可作良圖。我和翩翩看完後會心一笑，沒想到不論走到哪裡，菩薩要告訴我的道理都相同：雖然困難苦境不會短期簡單解決，但得學著忍受承擔等待時機，也許來年春天後，會有新的契機。

8.低頭看著逐漸消退至小腿和腳踝的褐色斑點，雖然不知道這個春天來了會怎樣，身體是否能穩定，家人是否能平安，工作是否能順利，生活是否能安適......但終究，最冷的冬天已經過去了。二〇一六年四月二日

9.爸的炸醬麵，醬和麵都很單純。市場買來老北京的炸醬，摻點甜麵醬，讓味道不會死鹹，絞肉是主角，有時加點蝦米和冬菇，在鐵鍋裡慢慢拌炒，炒到肉和醬的香氣完全相融，肉末慢慢滲出薄薄一層油，然後盛起，灑上蔥花。要吃的時候，在煮好的拉麵或手擀家常寬麵上，先淋上一點炸醬的油，讓麵不沾粘，再澆上一匙炸醬拌勻，而我喜歡加上幾滴好醋，醋的微酸使醬香麵香之外，還給舌尖留下一種撩人的依戀。

10.爸以前常說：吃炸醬麵，得要講究「麵碼」，麵碼雖是配料，但馬虎不得。家裡常見的麵碼不外是各種切成絲的配菜，如小黃瓜、胡羅蔔、豆芽、木耳、香菇、蛋皮、青蔥、蒜苗、香菜......爸的炸醬麵是我成長記憶中的「家的味道」。在那個物質生活不充裕的年代裡，「家」是洗石子外牆內的兩層樓房，「家的味道」是廚房飄出的誘人菜香和餐桌上的家常菜，而爸爸菜、媽媽菜和姊姊菜交織出我年少歲月的飽足與滿足。

11.記憶中的爸爸菜，不是大魚大肉，而是善用辛香料的家常巧手滋味，醋溜馬鈴薯絲、肉末燒茄子、鴨血燒豆腐、酸辣白菜和黃瓜、什錦大鍋菜......姊姊得了爸爸北方菜的真傳，重口味的下酒菜炒得嗆辣夠味，連需要火爆速度的「衝菜」（或稱「嗆菜」），也難不倒她。或許是她國中生病休學那年，從電視節目《傅培梅時間》得到許多啟發，她的廚藝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少細緻的南方菜也端得出來，寵壞了我的一張嘴。

12.姊姊菜的經典演出，要推三十多年前，她結婚前在家親手下廚宴請爸媽友人的那一桌，那天滿桌菜餚中，我最難忘的是清炸蝦球和醺魚，蝦球鮮嫩彈牙，醺魚甘鹹耐嚼，這兩道都是費時費事的工夫菜，平日家常是吃不到的，至於其他醉雞、肚絲、滷牛腱什麼的，也不在話下。記得那天大家喝的是金門高粱，叔叔伯伯們大快朵頤，盛讚佳餚，熱鬧氣氛中杯光酒影，映照著臉上泛紅油光地喜氣。

13.姊還說：「我找到我們家酸辣湯的源頭了！」我很疑惑：「在哪裡？」姊緩緩地說：「在河南。上回我去河南工作，那兒很多地方都有一種『胡辣湯』，路邊店裡、飯店的早餐都有，味道和我們家的酸辣湯幾乎一樣，唯一的差別是，我們家勾芡用太白粉，河南那兒用麵粉，所以我們的湯頭是透明的，那兒的湯是混的......」

14.在姊姊的描述中，歲月悄悄從我眼前滑過，流淌著淡淡的哀愁。河南是爸爸的故鄉，離開後再也沒回去過的家，記憶中，爸不曾在我面前說過想家，只偶爾聊到他放風箏、騎大狗的童年往事。姊說，小時候的中秋節，爸會獨自帶著月餅到淡水河邊賞月，但開放探親後，朋友問他要不要回老家去看看，他總說親人都不在了。經過了這麼多年我們才懂，原來酸辣湯是爸心裡家的味道，他用食物訴說了遙遠的鄉愁，而這鄉愁交在姊姊的巧手裡，傳遞著我心裡家的味道，我在唇齒間洄游向爸的故鄉！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七日

15.媽媽的自傳完成了，在替她校稿的過程中，我隨著字句滑進時間的光流中，看著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光流中穿梭迴旋。少年時的媽媽，青年時的媽媽，壯年時的媽媽......還有媽媽的憶往和心情，這些在自傳裡都串了起來，串成媽媽的人生旋律，交雜著喜怒哀樂的生命故事。

16.中國作家王安憶在長篇小說《紀實與虛構》中，描述女主角追索母親家族血緣的歷程，猶如一種母系的尋根。閱讀媽媽的自傳，我也在尋根，尋找潛隱字裡行間媽媽的人格特質，認識不同人生角色的媽媽，也從中對應思考自己的性格遺傳，甚至延伸想像女兒翩翩的未來，使我觸動心緒的，不僅是血緣的譜系，還包含著女性命運的牽繫。

17.我常想起一個場景：翩翩還未滿月時，有天晚上，媽媽來看我，我們坐在臥房的床上閒聊，小翩翩在床中央熟睡，媽媽提醒我一些初為人母的的生活瑣事。這昏黃燈影下祖孫三代的景象，彷彿訴說著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很久很久以前......」一直到「從今以後......」，就像我在媽媽的牽引下，沿著她的足跡走向下一段人生旅程，而小翩翩也正要開始邁步走向她的未來。

18.童年記憶中的媽媽，是忙碌而病弱的，除了上班的時間，通常躺在房間裡休息。但是這麼多年來，媽媽肩頭總是有一根無法放下的扁擔：我們小的時候，扁擔的一邊是家庭，另一邊是工作；我們長大獨立後，扁擔的一邊換成病倒的爸爸，另一邊則是她永遠放不下心的哥哥。這種長期的沉重壓力，壓在她瘦弱的肩上，她撐起的不只是自己的人生，還有我們的人生─媽媽是一股堅強的力量，讓我們踏實，給我們溫暖。

19.有時我在想，這樣的歲月，媽媽是怎麼走過來的？又是怎樣的環境，塑造出她堅毅的性格？讀著媽媽的少年往事，體會她力爭上游的心，她的許多勇敢和堅持，竟是已入不惑之年的我所望塵莫及的！而媽媽的好學精神與認真態度，則是我們永遠的榜樣。這本自傳《（母親吳粉女士）回首來時路 點滴在心頭》的出版，就是最好的證明。

20.媽媽有個超越常人的數字頭腦，舉凡電話號碼、物品價格、金融行情等都能記得又快又正確，但數理和人文是兩種不同的思維模式，因此數字頭腦對她從小缺乏信心的國文毫無幫助，每逢重要考試，她最害怕的就是作文，爸爸病後的幾年，為了抒發心情苦悶，他開始提筆寫日記，前兩年，姊姊和我看到她的日記已有些分量，便建議她寫下自己的故事，作為人生的回憶，就在她的努力和恆心下，這本自傳終於完成了。

21.媽媽的文字簡樸自然，沒有過多的修飾，有的只是真情流露。在她娓娓道出的故事中，我多次被深深地感動，不論是我不曾參與的成長時期，如小舅舅的早逝、與外公的互動等，或是我曾一同經歷的青壯歲月，如奔波醫治哥哥、照顧生病的爸爸等，在這些起伏曲折之中，我試著參透人生的學問，也從媽媽經歷的道路中，學著面對自己的未來，我想，這是一門生命教育，而且終身受用！二〇〇八年十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