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84頁~第95頁

【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84頁~第95頁】

1.媽媽獨居後,怕媽辛苦忙進忙出,所以除了逢年過節外,我很少到媽家吃飯,但年夜飯是最期待的,因為姊姊掌廚。姊得到爸北方人好手藝的真傳,能由簡單食材變出垂涎好滋味,又從電視節目中私淑傅培梅,她端出的菜餚常是我充滿童年記憶的家的味道。就像今天的菜色,蔥油雞、芹菜炒牛肉、尖椒牛肉絲、韭菜花炒蛋、紅燒白蘿蔔、開陽白菜,都是家常口味,但百吃不厭,暖胃暖心。......↓

2.最近姊來教瓦蒂做菜時,我便帶著轆轆飢腸和空便當盒到媽媽家來。開飯前,先打包隔天的午餐,我一邊裝飯菜,一邊想起小學三年級時那年,姊為我現做的冒熱便當。那時學校還沒開辦營養午餐,學童大多帶便當到學校蒸,但經過長時間的悶炊,再好吃的飯菜都口感軟爛、氣味混雜,讓人沒了食慾,比較幸福的孩子才能吃到家人現做送到學校的飯盒。

3.當年有一種行業,專替學童送便當,就像印度電影《美味情書》的故事背景,有專人到府收取妻子做好的便當,準時送達丈夫上班的公司。當年,姊中午替我做好便當、削好水果,用便當袋裝妥,等送便當阿姨來取,午餐時我再去校門口領回。如今留下深刻記憶的,除了便當的美味可口,還有同學的羨慕眼神,多年後我才漸漸懂得,讓人津津有味的,是嚼在嘴裡的飯菜,也是流進心裡的幸福。

4.我總猜想,姊是我上輩子的母親,直到這輩子還放不下我,繼續用食物餵養我的身與心。前一陣子,我和她説建和談到爸的炸醬麵是一絕,外面吃的都比不上,過沒兩天,她就做好一罐炸醬讓我帶回家,因為我玫瑰糠疹過敏得厲害,她省去了蝦米和香菇,為我熬出純肉末的炸醬,我回家連吃了三天。她驚訝地說:「別吃了吧,不膩嗎?」我滿足地說:「不膩,好吃極了,小時候難忘的味道,怎麼會膩?」

5.這個月中姊姊要住院開刀,她急著要教會瓦蒂做菜,牡羊座的她總是積極面對和解決問題,幫我撐著頭頂上的天,指點我眼前的路,牽著我向前。就像那年,爸已陷入昏迷,醫生替爸插管以防嘔吐窒息,然後對我們説:「現在的情形,沒有藥物可用,唯一能做的,就是你們用親情的力量努力把他叫回來......」驚慌失措中,我無法控制淚水,但姊鎮定對我說:「不要哭,不要讓爸難過牽掛!」那個凌晨急診室裡的呼喚聲,至今在我腦海清楚迴盪。

6.姊的冷靜理性是支持我的力量,治住了我安於現實畏懼改變的習性。前年我病情轉移時,她催促我去尋求第二意見,幫我掛號,帶我看診,一起和醫生討論,然後陪我走過一段又一段療程,直到我能獨當一切。我和翩翩説:「我能撐著你們,因為大阿姨撐著我!」姊開刀的日子逐漸逼近,我開始有一種莫名的焦慮,呆坐冥想間,內心有種飄浮的無助感,像一片泛黃的落葉在風中游離找不到著陸點。

7.那天我幽幽地説:「今年你要回埔里休養,吃不到你的年夜飯了......」她説:「那我快點好起來,回來做給你吃!」、「不要不要,你好好休息,回來我請你去吃牛排!」、「好啊好啊!」其實我想像小時候一樣,和她耍賴和她説: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快快好起來!因為我會很想很想很想你。二〇一六年一月三日

8.姊姊回台中開刀,手術時姊夫緊盯手術室外的告示板,隨時傳訊息告訴我們姊的情形。雖然之前早已說好不去看她,但心裡一直放不下。開刀後三天,我傳訊息給姊:「我告訴你一件事。」、「啥?」、「宋阿妹很想你,她想週三坐高鐵去看你。」小時候姊姊逗我玩,常喜歡小名連姓地這麼叫我。

9.「別,週三很冷,我大概下週日就可以出院了。」她不想我奔波勞累,但她接著又回:「但是如果看我會讓宋阿妹開心,我同意。」這是她第一次動手術,而且是這麼危險的脊椎手術,我知道其實她也很想我。我說:「週五才冷,下週宋阿妹要打針,她想打針前開心一下。」、「好的,我也很想宋阿妹。」

10.午休時間,她在病床上小睡,我也在旁邊的陪病床上躺著休息。她睡沒多久便醒來,拿手機播音樂聽,我們在《You Raise Me Up》→https://youtu.be/aJxrX42WcjQ和《卡農》→https://youtu.be/Ptk_1Dc2iPY的音符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11.「那天開完刀出來,我覺得好冷好冷。」她説。「我知道,開刀房溫度很低,我生翩翩時進開刀房,凍得直發抖。」我說。「我冷得快受不了時,瀚瀚把手伸了過來,這隻手,又大又溫暖,我握著它,把它貼在臉頰上......你知道怎麼了嗎?」在姊輕柔的聲音中,我的臉頰似乎也感覺到外甥文瀚厚實溫暖的手。「流下眼淚來了,是嗎?」、「哈,不是,沒那麼浪漫,是我就睡著了!」、「真的?」、「嗯,不曉得我睡了多久,醒來張開眼睛時,我竟還握著他的手,他一直靜靜地站在床邊,沒有離開......」直到離開醫院在回台北的高鐵上,這畫面仍定格在我的腦海裡。掌心的溫暖和最深的依靠。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日

12.記得有一年的除夕,公公把試釀的葡萄酒倒給大家嚐,我喝了一口,直說好喝,公公便拿了一瓶讓我帶回家。快十年了,那瓶酒我一直捨不得喝完,如今還留下四分之一,這同樣的團員景象和濃郁酒香,使我彷彿又看見那天公公要我帶酒回家的慈祥面容。公公是個內向寡言的人,他對子女的疼愛,和許多傳統父母一樣,表現在對兒孫的生活照顧上,記憶中他的身影常出現在:幫出門的孩子仔細打包吃食、坐在地板上幫大家剝中秋柚子,在廚房門口裝柵欄以免小孫子跌落......

13.婆家的守歲大戲,是賭博解禁,各種遊戲上場,麻將、骰子、撲克牌、四色牌,大人小孩不分長幼一起廝殺,過去公公總和孩子們玩各類賭局,直到他受糖尿病之苦,病情逐漸惡化。

14.最後那兩年的除夕,他有時碎步走到客廳坐著,或靜靜在房間裡躺著,不常回基隆的我,每次回去,都覺得公公變得日漸陌生,雖然我知道這些變化,是在宣告他正緩慢離開我們的事實,但在面對這件事情上,我的心態很鴕鳥,甚至他離開後的早晨,我們趕回去,我仍不願接受這事實,心裡覺得他只是睡沉了。直到那晚入殮,大家圍在棺木旁,見他最後一面,婆婆提醒我:「快和爸說,讓他保佑你身體健康!」這時我才相信天人永隔,他真的走了,哽咽吐出一句:「爸,一路好走啊!」

15.接下來的設置靈堂和作七法事,我一直有種奇怪的不真實感,在道士的引導下,一次次的誦經舉香跪拜,繞著熊熊火焰燃燒冥紙,我的腦裡卻嗡嗡作響孔子對林放說的,「喪,與其易也,寧戚」,我覺得自己像是局外人,抗拒著眼前的儀式,這些讓我無法真正面對這場送別,甚至不知如何釋放內心的哀傷。

16.出殯那天,我們在寒風中跟著道士拜藥懺,請佛誦經,舉香跪拜,然後繞著靈堂跑圈,一趟又一趟,最後道士口中唸唸有詞,高高舉起煮藥的瓦罐,狠狠摔向地面,「砰」的一聲炸裂,象徵亡者來生不再依恃藥物,而我們也深深希望公公的離世,是病苦的解脫。

17.心頭的離愁別緒,從蓋棺的那刻起,隨著大小儀式,時起時落。在作七法事中,大家行禮覆誦應答,哀戚憂傷,但法事結束後,又平靜如常,做飯的做飯,打掃的打掃,摺蓮花的摺蓮花,上香燒紙的上香燒紙。我覺得有種沉重的心緒,一直被壓抑在底層,直到告別式中,才從建和身上爆發出來。他在家屬叩別的儀式中淚流滿面,哭倒在地,幾乎無法起身,我站在他身後,突然覺得陌生和意外,這是我不曾認識的獅子座的他,在矜持解甲後,么兒對父親長年埋在心裡卻說不出的愛,終究潰堤而出。

18.當棺木推向焚化爐口,大家齊跪在地,「爸,燒吔,緊走 ─」,這是最後的道別。走出火葬場,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深灰色的濃煙正從高聳的煙囪竄出,我彷彿看到公公的魂魄隨煙飄向天際,我疑惑自問:這就是生命的終點?生命的從有到無,就這麼輕如雲煙?

19.虛如魂魄者隨風而逝,留下的骸骨是「曾經擁有」的證明。我們依號領取公公的骨灰,那是散放在方型大拖盤裡灰白的骨,我們遞上刻有公公名字的罈子,工作人員將公公的頭骨置中放穩,然後囑咐親屬,依輩份高低,每人以不鏽鋼筷夾一塊枝骨入罈,我的手微微顫抖,想像自己攙扶著公公,送他進入新的安眠所。最後,工作人員拿起不鏽鋼的大型碾壓杖,將托盤裡剩餘的骨片碾壓成灰,我的心在骨片碎裂聲中驚恐抽搐,這就是生命的最終聲響嗎?這時我彷彿又聽見,骨灰送出時三嫂在我耳邊低聲說的:「人生到最後就是這樣,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20.結婚二十多年,記憶中基隆婆家的除夕夜,常是東北季風伴隨著滂沱大雨,屋外濕冷幾乎凍結的空氣,由門窗細縫偷偷滲入,但擠滿人的小屋裡,依舊哄笑打鬧玩樂,直到凌晨十二點,對面西八號碼頭軍港的鞭炮和煙火開始施放,媳婦們趕緊把幼小的孩童抱在懷裡,歡歡喜喜迎新春。

21.這幾年的除夕,基隆的雨下得少了,軍港的鞭炮和煙火放得短了,孩子們也都大了,不需再摟在懷裡哄了,我也常留在台北陪獨居的母親吃年夜飯,那些年基隆婆家年夜飯的景象,似隨著公公的離去,和我們的老去、孩子的離家,逐漸褪成淡黃色的光暈,靜靜地鑲在歲月的角落。二〇一五年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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