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封面~第17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封面~第17頁】

1.在二零二一年《夜深人靜的小說家》序文裡,平素低調的王定國先生坦言近幾年的眼疾對他的寫作造成莫大干擾。雖說健康是人人生來便無以迴避的課題,這突來的消息還是震驚許多長期喜愛他的讀者們。在錯愕惶然的臆想中,我以為即便再有下一部作品,相見恐怕也得靜候幾個寒暑,結果再次大出意料。去年深秋的騷動暫歇,現下金風乍起,王定國又安安靜靜地交出了《鄰女》。沒有人能否認,再怎麼崇高的文心仍然要低聲下氣委求肉眼的成全;是以不難想像,小說家的心與眼偶有協力之時,更多是對抗拉扯之際。眼前的《鄰女》,或許就是在頑強書寫意志驅策下,克服萬難的成果。......↓

2.敘述者採用第一人稱男性,都是夾縫在困頓現實與理想期待之間的男人,在愛的試煉裡,他們表面看似無望脆弱,實則內心堅毅強韌。

3.愛既是回應絕對的自我,也是兩人之間的相對倫理;愛可以是純淨的善的分享,也隨時面對私慾的惡的誘喚。人世間的愛與正義往往是矛盾關係,因為愛可以盲目自私,正義卻要求清明無私。選擇愛很可能會忽略正義;選擇正義常常是得犧牲愛。

4.《鄰女》的愛情早就溢出兩性的情感疆界,延展到父子之愛、手足之愛,還有人與人之間的友誼之愛。在愛裡,我們應當相信什麼?堅持守護什麼?值得企盼什麼?人世間所有愛的關係,都可以是從深沉生命經驗中淬煉鍛鑄出來的信仰。

5.《鄰女》的敘事起點是五十七歲假釋出獄的劉良厚,以第一人稱敘述對讀者「你」傾吐自己的大半生。自幼家境清苦、立志出人頭地的男主角,在同齡男孩快意徜徉於大學校園的年紀,他已經選擇在鐘錶店裡拚經濟。時間就是金錢,良厚身心都是上緊發條的奮鬥鐵律。

6.女主角余敏愫出身在雄性霸權濃厚的地方政治家庭,不愁吃穿卻飽受家庭性別歧視。余家愛打女人,這讓日後自行改名為余素的余敏愫,從十八歲開始一連串的逃家。為了讓父親放棄打探,她在余生濤生日前夕想要買一只錶送他,藉此證明自己已能獨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男女主角,因為一只雨中的勞力士、幾杯斟滿心事的烈酒,注定了六年後必須共譜一段婚姻家庭組曲。

7.阿素心裡難忘移居巴西的青梅竹馬,再加上不斷逃家、未婚生子,還沒體驗愛情之前就提早接下人妻人母的責任。這個天真勇敢、一心想要證明自己的女人,終究還是低估現實裡的危機四伏、糖衣包裹的貪婪人性,以及,其實她自己也無法清醒判斷的外界情感誘惑。從少女時期的叛逆到中年階段的放手一搏,沒想到余素所有的希望與幻夢盡數化為泡影,最後以死收場。

8.小說文字之質樸可謂是鉛華洗盡。尤其是敘述語氣少了以往的流暢明快,直追日常口語化的叨叨絮絮,甚至還帶著頓滯、遲疑的語氣。諸如,「我忘了說明」、「我已經離題了」、「又離題了」、「往後我會再詳加說明」、「容我先把......說完」、「我是否也順便把......說完」、「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是......」。小說家降減洗鍊優雅的語言、細緻抒情的意象,這次刻意在敘事上藏鋒顯拙,為的是讓敘述風格慢慢鏤刻出主角的性格。

9.從地方議長余聲濤、余家三太子、重櫻的大學學長,乃至投顧權威李卓維,《鄰女》的男性眼底寫滿了「我要」的慾望。令人詫異的是,良厚的掌心居然攤開「我給」的退讓。

10.良厚一生有幾個關鍵的退讓時刻。大學時期他有個愛慕不已的學妹叫林重櫻,最後他還是將追求的行動退讓給出身更卑微的重櫻學長。瑞修不斷追究母親的死因,良厚假藉失智來迴避兒子緊迫盯人的問題。迴避,是為了顧及瑞修破碎的心靈。面對亡妻生前的外遇男李卓為,良厚也只是向他要回她的手錶。

11.隱忍,是為了維護素的名譽。寬容、犧牲、隱忍......男主角外顯出來的性格特質,是對周遭弱勢者的尊重,也是對強勢野蠻人的同情。儘管耗費自己生命中最精華的時間,有可能徒勞無功甚至遭受世人誤解唾棄,良厚仍甘願繼續下去。儘管他一再聲稱自己個性軟弱,我們卻在他身上看到付出與承擔。因為軟弱、退讓的底蘊,乃是愛的意願與能力。

12.因為年幼不懂,良厚沒有機會陪姊姊一起苦,甚至眼見姊姊被表兄們欺負捉弄,自己礙於膽怯而不敢出聲阻止。這個既是親眼見證(母親)又是愧疚遺憾(姊姊)的生命經驗,成為他同情弱勢女性、對世事保持忍讓寬容的動能。是以簡直不可理喻的五年牢獄,我們也應該要注意到這個超乎理性行徑背後的價值信念。

13.良厚的生命經驗也讓他淬鍊出一套魚刺哲理。余素和重櫻不畏抗拒、勇於表達自己,兩相比較,良厚顯得渺小怕事。他與兩位女主角面對現實壓迫的方式,在故事裡是頗為重要的對照組。

14.小說用一段食用鯽魚的細節描寫,凸顯安靜沉默的對峙未必輸給街頭上、家庭裡的激烈抗爭。土鯽多刺,每次食用都要小心翼翼以舌尖探刺最後才用手指將刺捏出來。餐桌上微不足道的鯽魚,竟能讓這些平日爭比力氣、大聲嚷嚷的莊稼漢們全部安靜下來,因為萬一不慎被刺,細小的魚刺恐怕更難挑拔出來。魚刺意象蘊含的處事態度,暗示著再多的紛爭、再大的壓迫,逐一細心拆解或許要比盲目激情的包圍抗爭來得有效。

15.我們從故事肌理可以斷定,「鄰女」並非意指特定的「鄰家女孩」,也不是居住附近的「鄰里女人」,而是圍繞在我們生命裡的「比鄰女性」。緊鄰良厚生命裡的女人,在父權結構的性別制約與壓迫中,有還來不及發聲便殞落的無聲女性(例如姊姊),也有試圖奮起抵抗的發聲女性(余素即重櫻)。

16.重櫻寫給良厚的信中提出一個核心扣問:「女人的一生除了被描述,有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嗎?」在良厚眼中,素為了抵抗父權家庭擁有自己獨立的自主性,「一口氣發出超越世俗的聲音」。同時也可想而知,「初試啼聲就把她所有的力氣用完了」,素叛逆的聲音讓良厚感到既明確又悲哀。

17.重櫻出身在政治受難家庭,兩歲沒了父親,母親又相繼離世,後來由叔父將她養大。小說三兩筆勾勒出林重櫻碎裂的原初生命文本,一如簡要帶過賴桑的政治冤獄,但我們不難體會她在成長過程中的孤單、匱乏和渴望。日後,不論是在學運改革裡投注的理想熱情,或是婚姻關係裡信諾的永結同心,重櫻努力爭取、用心經營的愛卻相繼變質扭曲。良厚也對重櫻說:「你的聲音在街頭,就像素的聲音在逃家後的暗夜裡,但這些聲音畢竟都只像是吶喊,並不是真正代表女性想要擁有的自己。」如果余素逃離父權家庭還有重櫻投入街頭學運,都是在強弱二元關係裡因壓迫而發出的抗議吶喊,那麼什麼才是女性自己的聲音?什麼才是女性擁有的真正的自己?

18.《鄰女》拋出來的問題, 需要進一步連結到文本另一個重要元素鐘錶/時間來思考。將發出吶喊聲音的「鄰女」與「時間」兩者加成閱讀,或許我們可以試著鑿開文字夾縫中屬於未來時間的「臨女」。

19.以鐘錶為志業的良厚曾經說過,「只有在修錶的過程中我才會真正快樂,因為那很像在修補一個生命,」他的一生確實嚴謹遵循鐘錶劃定的時間軌道。饒富意味的是,兩位女主角和良厚的關係,也可以分別用兩樣的手錶來概括。余素是一只勞力士錶與一只瑞士錶,林重櫻則是一只良厚拆解的錶,還有一只就是良厚手腕上的錶。

20.我們沒忘記,余素在下雨的傍晚為著買勞力士而來,良厚出獄後找上李卓為,是要索回余素的瑞士錶。瑞士錶是男方在辦理結婚登記前送給女方的,「用來紀念那段失聯的歲月,同時也象徵我們還要一起走下去。」余素的半生正如錶面上那行詠嘆人生短促的儁永小語,良厚執意找回這只遺物,暗示他與素的情感將永遠存活在這只手錶的時間內。

21.事實上瑞士錶被瑞修拿走收藏起來,因為那是他唯一熟悉的母親遺物,故事至此,良厚對素的這份愛將由兒子接續守護。至於良厚與重櫻的情感,可以說是建立在大學時期的一次拆錶事件,持著掃把一臉焦急的重櫻,好不容易才找到良厚遺落的機芯。

22.暌違二十多年,近乎五年的獄中書信往返,兩人再度相逢。故事收尾,重櫻的手突然勾進良厚的臂彎,故意問他現在幾點?良厚當真撩起袖口看錶,重櫻感傷地笑著:「時間對你來說就是這麼重要,不是嗎?那為什麼你會允許時間在你手上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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