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40頁~第255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40頁~第255頁】

1.廚房到客廳,我走在前面,彷彿領著她來到眾人面前。這時她已較為釋懷,終於叫了一聲學長,就在賴桑身旁坐了下來。此刻總算有個自然角度可以看見她,頭髮留長了,束起了馬尾垂在頸後的圓領下,一雙眼睛還是那麼瑩亮,眼端淺淺地夾著可愛的魚尾紋,口罩裡包不住的喜悅微微溢出來,看來好像已經原諒我了。在法庭,在不止一次的審訊中,我從旁聽席看到的就是這雙眼睛,那麼專注的凝望,無視於我的沉默或閃躲,即使我已緊閉雙眼,它還是停在我的肩上等著我看見她。我不知道女性為什麼可以做到這樣,當時的我根本無從體會她的心意,甚至以為那只是同情,才會在那幾次的接見中一再避開她。......↓

2.客廳裡像是來了一個新人,三個人同時看著她,似乎對她充滿著驚奇。事實也是這樣,曾經綁著白色頭巾的女孩,嘶喊著黃絲帶上的標語,接著又從迷惘的婚姻中逃逸,再怎麼說都不會是個快樂的女人。但儘管走過生命的暗路,在她身上卻又看不到那種滄桑,眼淚擦乾後猶然一副清新的率性,所有她信任過的都背棄她之後,就剩下眼前這分執著還不曾背棄她。為了掩藏心裡的波動,我從她遞來的點心碟子挑出一塊含進嘴裡。

3.賴桑說話的習慣總是意在言外,這時突然一問:「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多久了?」、「畢業前兩天。」她搶先說。「嗯,一晃二十幾年,應該去拍成電影,會很精采。」他說完揮手叫來兒子幫忙攙扶,也交代重櫻留下來用餐。「我一整個下午還沒餵貓,下次吧。」她說。「喔,還有下次,那太好了。妳可能還不知道,我這位小兄弟做什麼都是沒有下次的,今晚幫我把他留下來吧,最好現在就帶他出去走走。」賴桑把時間讓給了我們,一邊叮嚀兒子趕快去找船家取貨。就這樣,客廳裡剩下我們兩人,沒多久我就跟著她出門了。

4.她帶我來到一處水鳥步道,只見兩旁大樹落著滿地黃葉,高高的樹冠交蔭在上空,從葉間篩落下來的天色暗了一層,走進步道時才發覺整個世界一瞬間靜默了下來。她還像以前那麼健談,這時才知道原來她是老台南,就住在舊市區的木構房子裡,以前是她父親的小診所,無故遭到槍斃時她才兩歲,而母親相繼離世,最後才由她的叔父扶養長大,念書和工作都在台北,直到去年才回來打開了這扇門。

5.「我家門口放著兩台腳踏車,其中一台就是騎到海邊專用的,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逛到這附近來。這裡什麼都有,搭船戲水吃海鮮,甚至坐在釣客旁邊等他賣給我幾條手釣魚,然後吸飽海水的味道,覺得夠了,回家後就能安心活下去。」、「寫信的時候,一直以為妳還在台北。」、「難怪覺得我們距離很遠是嗎?我也是去年才知道賴桑住在這裡,以為他還在屏東,原來孩子把他接過來了。沒想到我的單車路徑都在他家的方圓內。你看,海那麼寬闊,人卻因為渺小反而可以聚在一起。」然後說到了剛才廚房裡的事。「看到你出現在客廳,好激動,雖然我也知道你並不是來找我的,但這樣突然見到反而更感傷。何況賴桑去年就提醒我了,說你不想被了解,要我尊重你不想說的那部分,最好什麼都不要再問。剛才就是想到我只不過是個愛發問的女人,覺得自己很悲哀,才會那麼難過。」靜靜的小路來到盡頭時,路口兩邊一大排的木麻黃連上天際。「我們再走一次。」她說。

6.重櫻說的再走一次,原來是往回走,她的車子早就停在賴桑家門口,顯然這一趟純粹是陪我繞道而來。不過她這句話也真像弦外之音。如果可以再走一次,對她對我,應該都是生命中的最後一次。但我還是很愧疚,覺得根本配不上她所遭遇,她不見得是婚姻裡的失敗者,反而是從婚變中崛起的獨立女性;相較於我,我是帶著素的不幸一路走過來的,恐怕這世上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就算法律基於同情也不會原諒我,那麼,這對漫長等待的重櫻是否公平?

7.無端湧起這樣的思緒時,連葉子飄落的聲音聽來都蕭條極了。我和素不曾走在這樣的林蔭路上。這麼說也許還不正確,我和重櫻也不曾走過。或者更應該說,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和我走在這麼安靜的小路上,包括我姊姊、我母親,當然還包括素,本來可以走在一起的,不知道為什麼還是走散了。走到天色全暗時,重櫻的手突然勾進我的臂彎,然後問我現在幾點?我當真撩起毛衣袖子的腕口,才知道她是故意問我,感傷地笑著說:「我就知道,果然你還是每天戴著手錶,時間對你來說就是這麼重要,不是嗎?那為什麼你會允許時間在你手上停下來......。」

8.這種道理誰不知道,但我還是很高興從她口中說出來。別小看勾在我身上的這隻手,這個動作已足以讓我淚流滿面,睽違將近二十五年,書信往返長達四年八個月,多像一個翻山越嶺的少女,來到眼前時猶然不減純真的熱情,還把她的手無怨無悔伸進我的內心。請你愛她。沒錯,一字難忘,就是這句話。去年聽到時頗震驚,以為那只是字面上的訊息,此刻才明白,原來是要我先愛自己再來愛她,隱含了多少對我的憂心和期許,宛如眼前這隻手,想要撥開我身上將熄未熄的灰燼那樣,卻又那麼小心翼翼,搶救著最後一絲火苗那樣的不死心。

9.這天傍晚,我看著她上車後,就在木造平台上和賴桑父子兩人圍爐,一邊吃著海鮮大餐,一邊急著讓他們知道,我已決定留宿一晚。「重櫻小姐說,明天一大早還會再來。」、「呵,總算去年沒白跑,專程給你帶去那句話......。」賴桑就是賴桑,我的心事彷彿藏在他的腦海裡。他們臨時為我打點的客房臨著馬路,探出一看就是煙燻的二樓牆,隱約還聽得見稍遠處的海浪聲。但我並不很想聽,只想著重櫻臉上的白口罩。她說要帶我去海邊,那麼,迎著海風就不需要戴著口罩了吧,這時她會摘下口罩嗎?如果願意,她會不會答應我為她摘下來,從掛耳的帶子開始,慢慢地為她解開,像個失去的夢忽然露出臉來。

10.嗯,我還記得那薄薄的小齒輪片,後來還是被她找到了,她抱著那支掃把蹲在地上,小小心將它撿起來時,那滿臉焦急的一股歉意,那幾乎喜極而泣的神情,還有那雙眼睛裡多麼心疼的不捨,多像個不知所措的新娘,卻在後來嫁給了別人......在我手上停下來的,認真算來,好長好長的歲月了。等著要去海邊的這個夜晚,比起過去種種所有一切的阻隔還漫長。

11.初安民(以下簡稱初):因為你曾封筆多年,在建築領域是那麼成功的企業家,我曾認為你不會也不可能再寫小說了,這是我對你最大的誤判。你不只是再回來寫小說,而且是一部接一部地寫,令我非常意外。對你而言,你的寫作核心是什麼?到底是甚麼樣的動力,可以讓你持續一本接一本寫下去?

12.王定國(以下簡稱王):我想應該不能說你誤判,而是你太大意。你可能忘了,二零一一年我寫了第一篇的《某某》,你突然誇下豪語,只要我再寫,每寫一篇就請我一頓飯。當時我好像還故意追問,如果再寫一百篇呢?你的回答斬釘截鐵,就請一百頓。從那時起,我寫到今天。後來回想這件事,我自己的推測是,恐怕當時你並不是看準了我這人有什麼才情或能耐,只因認為反正我不可能再寫才會用請飯來刺激的吧。事實上不只是你不相信,我的生活周遭早就沒有人把我和寫作聯想在一起,一路走在盈利追逐這種無聊透頂的險境裡,從來沒有人會跟我談文學,甚至幾十年來,根本就沒有一個建築同業和我談過任何一本書。那怎麼辦,我哪有可能再回頭。

13.你問對了,寫作的動力是什麼?如果我把事業做垮了才躲回到文學裡,這種動機未免也太不值,儘管文學容得下任何失敗者,卻還不至於只能充當失敗者齊聚的避風港。我反而是在毫無阻力的狀態下毅然停下來的,為什麼可以做到這樣,以後有機會我很願意補充回答。這裡想說的是,真正所謂的放下。我放下了。我的「放下」可不是跟著心靈導師隨口說說來自欺欺人,而是更進一步排除世俗的眼光以及各種誘惑,覺得自己再不回頭可能將會失去更多。至於到底將會失去什麼,這才是人生大哉問,說得出來還算得上失去嗎?人生走到大半,是要繼續前進還是繞道而行,行得通嗎,文學這條路。其實這個界限的抉擇很清晰,一般都認為當然要直走,每個人都會贊成,卻只有我反對,只因為一旦不寫,會一直感到不安,這才是問題所在。那麼,回到你的提問,為什麼我能擁有這麼強悍又寂寞的寫作動力,說穿了沒什麼,只因為覺得只有文學才能讓我得到更多。

14.初:從早年起,我就一直喜歡你的作品,宛如絲質纖細的憂鬱氛圍,始終撼動著我閱讀時的情緒,牽引著我走向你所設定的世界,感受文字的溫度與情緒。你認為一部好的小說應該具備什麼條件?你會如何描述你的文學觀?

14.王:一般都這麼說,一部好的小說起碼要有個好故事。有個好故事當然最好,但光有故事還不見得就能構成一部好小說。寫小說如果像個說書人,說完了故事大概就是看著聽眾收板凳的時候,板凳是從家裡帶來的,聽完了當然就得把板凳帶回去。可惜很多無形的東西是帶不回去的,那些迴腸盪氣的情節,餘音繞樑的深意,甚至還有值得各自解讀的弦外之音,那原本就是一本書真正所要傳達的訊息,也是一個好故事的精隨之所在,卻因為一看到熱鬧就忘了聽進心裡,說書人也只顧忙著把故事說完,一個好故事很快就在搬空了板凳後跟著煙消雲散。什麼是文學,沒那麼高深,文學不過就是文字的藝術所構成。

15.以前的普通讀者一看到現代主義就被嚇跑,更別說後面還有個後現代。一般市井更不管什麼是寫實主義,這和他們的柴米油鹽本來就非親非故。至於浪漫主義或自然主義恐怕更和他們無關。文學的閱讀為什麼日漸萎縮為極小眾人,尤其在台灣,據我所見,我們缺的並不是讀者,反倒是他們曾經想要走進來,卻由於很多因素一直被阻擋在外,從此養成不讀不看的習慣,難怪閱讀這件事和他們越隔越遠。而且以後還會這樣。像我這種半途回頭的,感觸最深,我所看到的文學還是老樣子,嚴肅的歸嚴肅,大眾的歸大眾,前者板著臉孔像師傅,後者卻快樂的像個天真小學徒。我這一腳剛伸進來,坦白說還真不知道有哪個空隙可棲身,只好更專注地想我這一趟究竟所謂何來,先忘掉以前自修所學的各種流派,再從嚴肅文學和大眾文學之間找出路,就像臨時被叫來補拍一張團體照,儘管還是有點扭捏,但一想到老都老了還被擠在邊邊,只好還是偷偷踮起了腳尖。

16.這偷偷踮起來的,也就是這十年來白紙一般的插隊寫作。年輕時我和同好們談文學,曾經神聖得不可侵犯,現在的我已不再暢談這些了,也不想知道還有什麼脫俗的文學觀可用來示人,我只謹記再怎麼寫都不該重蹈過去的老文字,甚至期許自己得有不容複製的個人風格。為什麼我會這麼說,也許讀者最能體會,對於我,他們第一遍的閱讀是看見故事,第二遍則是看見我,因為我讓他們相信這人並不是來說書,而是即便透過通俗的情節,還能緊緊抓住人的心靈那樣隱密又深刻的東西。我來延伸個比喻,裁縫店裡,難得客人上門來,卻找不到師傅,學徒這才坦白說,他的師傅沒穿褲子不敢下樓。為什麼不穿褲子呢,學徒說,師傅昨天晚上把它送進當鋪裡了。這肯定是個不好聽的笑話。我呢,我現在既是那師傅,也是那學徒,寫作高度就處在半嚴肅半通俗的峭壁上,從師傅那邊摻點寫實主義進來,再把學徒滿肚子的通俗材料去除大半,這樣做出來的衣服應該很受歡迎,掛在街坊樓肆好看得很。十年來就是做著這件事。

17.初:你的小說,甚至包括散文,設定的人物幾乎都是社會底層的卑微市井角色,他們多半不起眼,很容易被我們所忽略,但他們情緒思維非常飽滿,甚至比大部分人都來得沉重。然而,從他們靈魂深處的自白卻能感知他們的聖潔。為什麼你要賦予作品裡的人物這麼沉重的設定?是寄望這些悲重的角色們可以得到救贖嗎?

18.由於長期從事建築,我最有可能遇到的大多是同一族類。但坦白說,我最不習慣的,也就是和他們的相處,即便只是見個面說話,或者進入到表免面式的應酬,對我而言都是很不自在的大事,並不是他們身上的財富讓我不舒服,而是成為贏家之後那種刻意彰顯的高檔身段使我感到不耐。我所處的環境裡很多就是這樣的人。但很奇怪,直到現在我還是難以適應富人圈的語言。有人從土地發跡,有人憑靠勤奮的雙手致富,卻總是有了錢就形成那種既得利益的嘴臉,個個普遍富有,深諳(ㄢ)明哲保身之道,卻對社會政治無感,本土意識薄弱,不管誰統治他都無所謂,只要房子越賣越貴就好。這種習氣雖然近幾年已有改善,但若作為內需型經濟領頭羊的角色來看,不僅難成大眾表率,恐怕還是社會貧富對立的始作俑者。雖然這麼說,並不表示在我眼中的社會底層就值得大書特書,我珍惜的其實是那些來不及造作的身影,他們的生存條件不足,反而保有著未經粉飾的形貌,而那是最基本的作為一個人該有的樣子。

19.但我也相信,要是其中某個人有朝一日突然也成為了暴發戶,說不定那時他所顯現的也會是富人嘴臉,甚至是報復性的一副更壞的樣子。基本上,這是我對人間事物的不信任所致。小說取材偏向社會底層,是覺得在他們還沒變形之前,還來得及給予試煉,給他們非闖不可的難關,或許也是我自己的難關,我讓他們去闖,去穿越人生的迷惘,去讓我相信原來只要有心就能走出黑暗。小說寫到後來,再也不是虛構與否的問題,而是置入我自己的內心世界,有時我就是他們,甚至與之相濡以沫,這或許就是你說的救贖。我不知道如果沒有這樣的心意,寫作對我而言究竟還有什麼意義。

20.初:曾經有評論者說,你的小說其實是在走一條非常危險的路,意即在大眾小說與嚴肅小說的分歧點上,宛如行走在懸崖峭壁之間,一不小心很可能就是不討喜的通俗小說,請問你是如何拿捏其中的分寸與界限?

21.王:所謂「大眾」意指情節的通俗化,類似的評論我曾讀過,表面看來無涉褒貶,而是著重於小說的拿捏掌握如何「行走在懸崖峭壁之間」。關於這點,我比誰都戒慎恐懼,畢竟我不是為了暢銷營利而來,而我也向來不拜文學冷廟,憑我有限的學養根本無意攀登那種高聳的象牙塔。換個角度看,別說台灣,放眼全世界的文學生產,其實已因全球化的趨勢而逐漸傾向大眾靠攏,如今處於更功利的、凡事講求快速的二十一世紀,若還執著於大眾化和嚴肅性的分野,我不認為這有多大意義。至於我是怎樣跨越那危險的一線間,不就是文學之為文學的奧秘所在。評論家說我取材通俗,這是當然的,我穿越通俗的窄巷後突然躲起來的身影,往往就是學問找不到的地方,否則何謂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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