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56頁~封底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56頁~封底】

1.初:在尋常日子與你相處時,你都是十分安靜,溫暖而和煦的人,然而小說中的人物卻固執難解,儘管陷入困境,但都不大聲求救(他們都是在深淵中不斷墮落),寧願自己痛苦的呻吟著。以一個作者來說,對待筆下的角色會不會太過殘忍了?這樣「殘忍」有必要嗎?這又是為什麼?......↓

2.王:若以舉止和性情來看,我這人還真不配寫小說,最合適的文類大概就是寫散文。散文很需要安靜又溫暖的手筆,寫人和一般物事都不難流露溫潤的餘味,既能拉近讀者距離,還能對著夜裡的自己娓娓道來。一七年那本《探路》,可就是我自己的十年絕唱,誠懇直面讀者,毫不矯情或放肆,所寫都是親自走過的地上歲月。但我還記得就在《探路》裝幀(ㄓㄥˋ)出版前,我臨時提議別再以精裝上市,以免過於冷靜的硬殼造成散文該當優雅的落差。沒想到平裝上架後,就有人抱怨包裝縮水,一擺上書櫃很明顯就是缺了氣勢,一定是這本書寫得不怎麼樣,所以印刻根本不領情。你把自己說的「殘忍」套上括弧,這有點類似每本小說特別裝幀的硬殼;其實你並不認為那是真正的殘忍,就像我也不認為好的小說非得要多加個硬殼不可。

3.我們都知道人生若沒有困境,這世上就不可能還有小說了。小說為困境而生,人為走出困境而活,如果小說人物走得出困境,莫不就是因為受我們閱讀人之託、之期許、之萬般的不捨和牽繫,才能走出虛實相依的一番風景。我們閱讀小說不就是為了這多出來的一層意義,雖談不上高深哲理,但至少賦予讀者各取所需的寓意,就算閱讀只為解悶,看著別人從殘忍的、悲劇的困境中活了過來,不也是令人寬慰的事,起碼藉著小說看見他,也看見了善良的自己。

4.你可能不相信,年輕時我讀得最少的就是托爾斯泰,沒甚麼好理由,一來嫌他的書又厚又重,二來視野狹窄,根本不想多了解那種龐大的人道主義世界。沒想到如今踩著滿地濃蔭踽踽(ㄐㄩˇ)獨行的寂寞腳印中,不時讓我想到的,正就是人道主義。小說寫作中,不寫作的生活中,我的文學字典裡多的是寬恕、悲憫、軟弱和退讓......等等這種毫無力氣的字眼;平常我能怎麼用它,我怎麼試煉我自己,只有寫起小說時順便把自己綑綁起來,然後就像你說的,我給予小說人物的「殘忍」......好吧,算我殘忍。

5.初:打從認識你開始,我覺得你是一位不快樂的人,至少不是那種笑顏逐開的人。而你的小說人物,多半也是不快樂、不開朗,並且悲傷的,這是否符合法國批評家阿倫(Alain)所言:「小說中的虛構部分,不在故事,而在於使觀念思想發展成外在活動的方法,這種方法在日常生活之中永不會發生......歷史,由於只著重外現的來龍去脈,局面有限。小說則不然,一切以人性為本,而其主宰感情是將一切事物的動機意願表明出來,甚至熱情,罪惡,悲慘都是如此。」你同意這個說法嗎?或者你願意說得更多?

6.王:我在前面多出來的那些題外話,好像已足以回答這一題。故事之有其必要性,是因為它能架築小說的原型,此外就是作者所要虛構的企圖和規模,有人只以人物活動(情節)來寫成熱鬧的小說,有人則注入更險峻的人性障礙來反撲作者自己,這是小說作為好小說的鐵律。不過在這裡我還是願意承認,沒錯,我大概就是個不快樂的人。修正一下也許比較不難聽:我不是個容易快樂的人。

7.從小我就不知道快樂為何物,要是那時突然有個足以讓我快樂的事物降臨,說不定我會不知所措,還真不曉得應該怎麼應對。我最快樂的只有一次(應該去掉「最」),十歲那年參加遠足前夕,我那以賭維生的大表哥剛好贏了錢,他從鹿港菜市場買來一個蘋果,還慎重地包著一層紙,特別交代我吃完了遠足便當後才會更好吃。那天晚上,我把那顆蘋果藏在口袋裡躲進了廁所。我家的廁所在後院,和屋後的寄租戶公家用,電源不到那裡,沒有手電筒的人就得點一根蠟燭摸進去。我蹲在廁所裡悄悄捧著它,聞著從紙張裡透出來的濃郁蘋果香,真的很香,又香又神秘,那一瞬間教我不想哭都不行。後來遠足結束,我把那顆蘋果帶回來了。

8.我母親把它均分為四片,因為那時我的姊姊還在,這小小瓣的四片蘋果就那樣滋潤了我們家四個小孩。除此之外,要我說出快樂到底長什麼模樣,是有一天,突然開始想要寫作。直到現在,我還深刻記得十七歲的寂寞熬夜所帶來的快樂。寫作很苦,還真的非常苦,但我就是知道寫作也會帶來某種飄忽的期待,那是不知快樂為何物的孩子該當得到的報償,那樣的報償似乎也包裹著一層紙,還沒打開時已經快樂得異於常人。

9.初:你小說情節的懸疑式鋪排,往往幾句話就揪住讀者目光,使人展開追索,好奇最終的結局。有時候,讀你的小說常常自忖(ㄘㄨㄣˇ):作者在下筆時刻,是否就胸有成竹的掌控全局了?或是,寫作過程就如同命運之不可捉摸,作者的想法也會隨著情節的發展而有所改變?關於這點你怎麼看?你的寫作策略是什麼?

10.王:以前出門買地,只要知道那塊地的使用分區和容積,大概兩分鐘內,我就能算出將來大概幾層樓,每層隔幾戶,每戶有幾坪,每坪賣多少,賣給什麼樣的家庭,甚至還能預知將來蓋好的樣貌。幾十年的自我訓練後,那種手感就像我更早期的寫作,有時某個故事人物或情節突然崩進腦海,當下只要細細一琢磨,大概也能很快知道這個突發靈感是到此為止,或者還值得繼續發展下去。房子的結構精算後,鋼筋綁紮和混凝土的配比就已定型,你要是佛心來著多配它幾根鋼筋,反而稀釋了混凝土的包覆強度,同時也阻塞到水電管線的穿越空間。若是想要偷工減料,這裡那裡樽節掉幾根鋼筋,恐怕就會像過度扁平的小說人物,被抽離了骨肉之後馬上奄奄一息躺平。有些作家老愛說他寫到哪裡才想到哪裡,說得豪邁浪漫,恐怕寫出來的會是村上春樹也跟不上的等級。寫小說之前總得設想哪個段落應該綁幾根鋼筋,就算情節進展時難免會有、且經常會有不同階段的拿捏和調度,但至少基本上還有個不宜動搖的核心在那裡,要是沒什麼依據可循,我會擔心寫到五百頁時才想要掏心掏肺已來不及。我沒有更好的寫作策略,把結構重心整理好就能準備開筆了。不過《鄰女》這本書還真的是個例外。

11.初:從你十七歲開始寫作,獲得了很多獎項,早期也出版多部文學作品,但之後轉戰商場,投身建築業,直到十年前開始回來寫小說,從《那麼熱,那麼冷》開始,創作不懈地完成了九部作品,也得到許多迴響。當年你我滿頭黑髮,只有幾許白絲,而今,白已超過了黑,也可說是執著無悔地寫到了白頭。能不能請你聊聊,以你在商場上令人稱羨的成就,重新回到世人眼中獲利有限的文學世界,你怎麼看待其中的得與失?

12.我失去黑頭髮,得到白頭髮。若不意外,以後我還會失去眼睛。寫作十年,我經常做著一件事:半夜裡,太過專注的緣故,掏著香菸時才發覺盒子裡的存量快用完了,這時就不得不停下來,先仔細數它還剩下幾根菸。若只剩三兩根,感覺就很不妙,因為還得預留明早起床後的備份。所以這時候的寫作馬上會跟著停滯下來,腦袋裡再也沒有剛才的神思,而是惶恐地想著還要忍耐幾分鐘,才能把最後的一根煙點燃。那最後一根菸的時間,大約就用來按存檔,關電腦,離開書房。

13.我對那數著香菸的渺小身影一點都不害臊,其實反而感到很窩心,因為那德行似曾相識,很像我十七歲的愛戀,每天晚上捨不得提早關燈,埋頭寫著幾天後將又要被退回來的淒慘傑作。你會不會想問,為什麼不乾脆買一整條十包裝的香菸擺在抽屜。坦白說我想回答,我又不是來抽菸的,所有的自我折磨都是為了寫作。但事實上我的眼睛已不宜再熬夜了,才會用最後一根菸的困厄來克制自己,就像此刻,坐在點燃的煙霧中回答我們這種傻問題,文學的世界裡還有什麼得與失的計較,這個你最清楚了,我們不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14.初:你的小說著重在角色人物的寫實層面,我認為你的作品比較偏向寫實風格,或者說,更貼近人生的自然狀態。因為你的回歸,重新喚起人們對寫實風格的重視,我也想知道你如何界定自己的文學?

15.王:台中火車站前有家火紅的宮原眼科,賣的卻是年輕人最愛的冰淇淋。我相信很少有人知道它以前是《台灣日報》所在地,報社臨著綠川東街,對面有個小橋頭,橋頭兩邊立著兩塊佈告欄,右欄貼著台灣副刊,左欄則是來搶地盤的《民聲日報》副刊。那時我已隨著家人搬到台中,住在綠川西街的違章夾層上,走路過來五分鐘,看完右邊的台副再看另一邊的民副,直到念完初中。

16.從初二開始投稿的經驗中,我才知道原來右邊有稿費,左邊沒稿費,但並不影響我每天風雨無阻的讀報習慣,夏天回家放下書包後還能慢慢走,冬天則是五點過後夕陽已下山,我背著書包裡框啷框啷的空便當盒趕到時,往往已經超過四點五十分,這時就像吐著舌頭的小狗趴在邊欄上,匆匆看完後只好把那沒稿費的另一頭冷落在夜色中。每天早上我從夾層爬下來,蹲在溪邊的駁坎上刷牙洗臉後,一跑進學校就得馬上把全身繃緊,時不時偷偷巡看著數學導師的身影。由於一直沒錢去他家補習,課堂上總是被叫上台寫他想也知道完蛋的離奇算式,這時他握緊的拳頭就會蜷起關節,然後像敲鐵釘那樣連續捶在我的額頭上。

17.有時他走下講台,沒事也會繞到我身旁,問我爸為什麼給我取這麼好笑的名字。排隊唱國歌時認為我的聲音太小,把我罰唱一遍,當著全校師生連喊帶叫把歌唱完。種種他想得到的凌辱手段都用在我身上,而且不是單一偶然,是暗無天日的負數N次方,每當我站在路邊讀著那些副刊文字時,由於腳下的水溝阻擾,斜跨著的站姿只能獨厚左眼的角度,這時用不上的右眼只能負責掉淚,等著讀報後的左眼來安撫它飢渴的文學。初中三個寒暑,我在心裡詛咒過魔鬼千百次,但他都沒死。直到我將近五十歲,有一天開車經過一條夜暗小路,這時總算遇見他了,他應該已八十歲,走在前面猶然還是十分硬朗的背影。我放慢和他一樣的速度,第一個念頭就是下車撿石頭,再來的考量則是要從他身上的哪個部位下手。一直到我的車身越來越靠近他,猛然間我才大冒冷汗停下來,最後默默看著他離開。

18.我沒有寫作上的老師,文學啟蒙都來自路邊的報紙,也曾因為馬步跨得太過鬆軟,一腳插進佈告欄下的邊溝裡久久無法抽身。我也從來不崇尚什麼文學主義,更不贊成文字只被用來炫技,在我手上只有一本愚者專用的字典,而最主要的題材來自大街小巷的市井之聲,那些通俗的聲音領著我的寫作路線,一直到有時我想要打扮得尊貴一點時已經拋不下它。寫實風格就是這麼建立起來的,文學從來就不是被我拿來裹傷的藥布,看不見的傷口最難癒合,但很奇怪寫作時傷口自然就會消失。

19.初:現階段的台灣自由、開放,各種聲音都能被聽見,你又是如何看到目前台灣文學的潮流與現象?

20.王: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已逐漸朝向影視文化深耕,這是很可喜的現象,足以證明文學市場的沒落正就是文學活化的開端,它已不該只是神桌祭品,也不該再被奉為多了不起的經典,這是新時代教我們這麼做的,事實上也只有這樣的蛻變,文學才能走進大街小巷,而不是抱著經典怨天尤人。現階段我所看到的年輕作家,其用字之乾淨精準,是我們那一代人遠所不及的,這完美的基本功絕對要好好珍惜,要是不屑於寫實風格也無妨,總有寫到老的時候,寫到覺得每個字為什麼越來越沒有生命,那時也許就是想要反璞歸真的時候,那時候一點都不晚。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