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70頁~第88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70頁~第88頁】

1.幾點會到呢?她說著比劃著,要我到樓上等,客人到了管理員會通知。我想也對,還要半個多小時,而騎樓下簡直像個冷冽的風口。我一上樓就跑到客廳外的陽台,從這角度俯瞰對面的街廊清清楚楚,四點半後,難得還有微薄的陽光,若有人走動一目瞭然。等待的中途我去了一趟廁所,才發現我住過的育嬰房已變成儲物室,難怪門外四周的雜物已清理乾淨,看來我真的是累贅,搬走後空氣舒爽多。但我也不至於太感傷,買個大房子談何容易,年輕人想要擁有自己就得放棄別人,那怕是自己人,時代環境教他們這麼做的,只能怪罪經濟社會就是這麼薄情。......↓

2.啊,賴桑。我在心裡驚呼著。我看到人了,但不確定就是他,普通身材相符,卻戴著往前壓深的棒球帽,額頭掩在陰影下,兩眼平視著,看那樣子是要轉往別處,卻又在騎樓外停了下來,掏著口袋像在摸零錢,果然又走到雜貨店門口的公共電話旁。我趕緊轉頭看著餐桌旁的啊啦,她還坐在那裡低著頭揀菜,並沒有電話響起的聲音讓她站起來。直到我跑下樓,他已經又回到正對面的騎樓,和剛才一樣的角度望著我這邊的門牌。應該就是他。我朝他揚起手,揮了幾下才抓住他的視線,這時他的樣子就不再那麼猶豫了,自嘲地晃晃他的腦袋,帽簷歪了一邊,然後讓開了路上的車子,跨著大步朝我這邊跑過來。

3.我對剛才看到的景象特別感到心痛,因為好像也看到了我自己。剛從那種地方出來的都會這樣,尤其那些冤獄受刑人,那種遲緩又生疏的舉止其實也是對人世的不信任、不妥協和不放心,連一通公共電話都不知道怎麼打出去。去年這時,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呵─呵呵─呵呵呵呵,帶著節奏的賴桑的笑聲。「剛才管理員說沒有這個人,我還以為自己搞錯了,才想到應該先打個電話才對,原來你真的住在裡面。」他說。他摘掉帽子露出微禿的前額,臉上看起來更風霜了些,眼裡雖然還有溫厚的神采,卻也難掩一抹憂傷那樣的暗影。我問他這幾天跑了幾個地方,因為他曾告訴我,第一次出獄時所有認識的親友都不見了。

4.「我老家還是冷冷清清,原本以為幾個親戚願意和我見見面,沒想到都在忙,我只好提前北上,這幾天就在那邊到處晃,也參加了兩場座談,今天就是直接從那裡趕過來的。怎麼,你寫信給我,是打算要取消這頓飯嗎?」他的嘴角苦笑,剝開了一顆銀杏果塞進嘴裡。前菜剛送來,我順便要了兩壺清酒,店裡客人連我們只有三桌,板前後面的牆上播著日本歌星的演唱會。這是我們第一次坐在餐廳,看來還不太能適應,螢幕那邊只要唱到高音或稍微悽惻的曲調,兩人不免就抬起頭掠它一眼,再回到等著對方說話的相應狀態裡。其實在獄中,賴桑的沉默本來就出了名,難得聽見他開口的時後必然就是低沉的嗓音,卻也不因為輩分高就被尊稱為老大,平常他都不管事,有人在旁吵嚷鬥毆好像都和他無關。

5.看他滿口塞著山藥料理,突然就想起他曾告訴我的,被刑求的經驗使他養成一種習慣,只要是配有饅頭的早餐,他都會留一大口藏起來,等它變乾硬後用來塞嘴巴,這在強忍著劇痛或想要抑制嚎哭衝動時非常有效,只要塞進嘴裡就很難吐掉,而鼻子又不得不猛吸氣,很快就能把什麼情緒忘得一乾二淨。那時我沒有什麼話可以和他分享,只說了一個小故事。小時候父親曾在屋梁下綁了個繩圈,然後跨到凳子上,剛好被我看見他伸進繩圈裡的那張臉。那時我還以為那很像一種自得其樂的照相遊戲,直到他發現我正在看著他,才趕緊從凳子跳下來。等我長大後,總算知道了那是什麼,有時潛意識裡竟然也想要學他,尤其特別感到悲傷絕望時,一股莫名的衝動就會像鬼一樣,慫恿著我把頭伸進那個圈套裡......。

6.我記得賴桑聽完後我在膝蓋上捶了一拳,然後像兄弟那樣攬著肩膀輕輕搖晃了幾下,那其實是我一直強忍著傷痛的時刻,卻在那樣的搖晃中又勾起了更多的記憶。「杏花開了嗎?」、「咦,什麼杏花?」我納悶著說。「剛才車子經過的小公園,被我瞄到種了幾顆杏花。」杯子見底了,我又替他斟了酒,聽見他還自語著:「希望是白色的。」我只知道風鈴木開著黃花。白色杏花讓他想起什麼,聽來就很滄桑。「賴桑,再來你有什麼計畫?」、「呵呵,先等到明年的杏花開。好好活著再說吧,你早我半年出來,應該是我問你才對,我記得你說要回去老本行。」我默默搖著頭,他一看就知道了。「我在裡面外面聽到最多的,就是回不去,哦,真的就是回不去。像我這種為了什麼人權自由拚過命的,自以為對這塊土地有什麼犧牲奉獻,結果呢,監獄把我放出來,外面的世界馬上又把我隔離,反正新時代就是會把舊的遺忘,那些正在享受自由的,糟蹋的也是自由。」

7.演唱會上響起如雷的掌聲。「對了,你出去沒幾天,發生一件事,有人半夜鬧房被架走,兩個獄卒拖也拖不動,那傢伙掙脫不開就用喊的,整條通道上都聽得到你的名字,一直喊著你這殺妻的可以假釋,他這殺豬的為什麼就不行。」菜來了。木頭窗子一格霧玻璃一格清玻璃,看得出去的門扇呈現著兩半模樣,都起來才發現街上正在下著雨。阿雲給我的菜單上第三道是手釣鮮海魚。賴桑舉起杯子謝我的酒。燈色有點黯淡了。他說從來沒吃過這麼新鮮的海膽。演唱會來了三個女的,中間那個背起吉他。半開放的廚房有個很像阿雲的女子別著白色的小帽。我和那殺豬的不同是因為我並沒有殺豬。賴桑更沒有殺人。說他是思想犯,又有幾個知道那是什麼思想。

8.一趟洗手間回來時,賴桑的毛巾擦著手,問我在想什麼。「不管以前你做了什麼,我就是對你特別好奇。」他盯著我看,繼續說著,很不可思議那樣,「我才進去沒幾天,聽到的就是你的事,說這幾年都不見任何人。幹,見不得人?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想,關在裡面的人誰不期待還有人來關心,就只有你把人擋在外面。後來那個女的,聽說已來過兩次,來了第三次你才問我應該怎麼辦?哈哈,怎麼辦,當時我是怎麼回答的......,我想想看,反正就是,奇怪,還真的想不起來了,你自己記得嗎?」、「你說我應該見她......。」、「結果還是不見,那次算我白勸你了。」、「賴桑,你怎麼又提起這件事?」、「今天就是要來告訴你這件事,座談會上,我遇到她了。」

9.就因為這意外插曲,我們再續了兩壺酒。窗格外靜靜下著的雨,九點過後間歇落在門簷的浪板上。座談會結束,賴桑說,他和幾個舊友來到會場外,看著大家都散了,才發現一個女子還守在階梯下,主動上前來報她自己的姓名,林重櫻,說她從座談會的宣傳海報上看到她的名字。「我問她怎麼知道我,才說到你曾在給她的信裡曾經提起。喂,你不見她,卻又和她寫信,這就怪了,原來你們早就認識。」、「沒見到面,她就開始寫信,一直到出獄前幾天還收到最後一封。」、「最後一封?所以你出來後就把她斷訊了?」、「是這樣沒錯,我沒辦法面對她,也不想帶給她困擾。」難怪了,賴桑說。他自己斟了一杯,這次喝到底。「那怎麼辦,我今天就是帶著她的口信來的,想不想聽?」一股不自覺的什麼,從我的喉底嗯一聲出來,訝異超過驚喜。「如果你還要避開她,我就把話收回,根本不需要轉達。」、「賴桑,你可能不知道我身上的一種無望感......」

10.「這我最懂,那種無望感其實也很怕我,感到無望的時候我就去釣魚,拼命釣到天亮,再把釣到的魚一條一條丟進海裡。這不是為了放生,我的想法更瘋狂,就等牠們回來再讓我釣上岸。說真的,到現在還沒碰過其中一條游回來,不是因為海太大,而是連一條魚都知道不能再受傷。」他不放棄那盤冷掉的烤銀杏,又連剝兩顆丟進嘴裡。「老弟,我們是來慶生的,你總該比得上一條快樂的魚吧。」他接著把手指頭一敲,「對,還是我的記性好,想起來了,那時我對你說,見見她又怎樣,至少在這個世界上......」對吧對吧,他朝下勾起臉,盯著我的眼睛看,又呵呵笑著。那別著白色小帽的女子背對著我們,廚房口這時滾起了一鍋油,等她一轉小火,沸騰的聲音便噤下來,然後才又慢慢甦醒,像千百個氣泡在油鍋裡輕輕跳躍,逐漸蔓延一片,到處都是此起彼落的呼喚聲。後來我再也忍不住。「賴桑,剛才你說,她要你帶來什麼口信?」這時他不笑了,端坐起來舒口氣,正色告訴我:請你愛她。

11.你可能還沒聯想起來,賴桑帶來的口信裡這位女子,正就是二十多年前即將畢業的那個大學女生。前面我曾約略提到她,也毫不隱瞞在那差距十歲的尷尬處境裡,為了滿足內心的愛慕,只能坐在教室偷偷望著她的背影,而她就是賴桑口中的林重櫻。當然,你很難理解以她的資質條件,尤其還有個磊落的學運身分背景,怎麼可能和我有過太多牽繫。可就是這樣,我第一次看到接見名單上出現這三個字時,坦白說,宛如遙遠的他鄉偶遇,隱隱然一股壓不住的悲喜悄悄降臨。第二次又發現他的名字,雖然已過了三個月,但那怦怦然不知如何才好的情緒依然強烈鮮明,且就算拒絕了她,還是強忍著哀傷寫進當天的日記本。而當她第三次又出現在名單上,由於當時我剛認識了賴桑,覺得他在某些特質上和我十分相近,便把一直困惑著的這件事拿來請教他。

12.那天晚上賴桑一直想不起來的那句話,其實當時的我早已寫下來。─見見她吧,至少在你的世界裡還有這個人。但我也不妨直言,重櫻小姐早在畢業第二年就和她心儀的學長結婚,且婚後至少半年,我還曾看見她在街頭運動中和夫婿緊密相隨的身影。諷刺的是,這逐漸和我無關的訊息,卻也從此成為了我的人生中難以挽回的命運,這是往後我會再詳加說明的。重櫻小姐連續三次探監未果,從此開始和我寫信,每兩週或半個多月一封,一直寫到我出獄為止,為時四年八個月。她的來信雖曾傾訴自身處境,但主要還是聽取我的故事,再從故事中分享她的心情,當然也不乏對我所犯案情的高度質疑。而以回信的速度來說,往往我還沒寄出,她的下一封信已準時到來,遂使我逐漸意識到寫信已成為她的精神所繫,這個發現非同小可,想到若有一天我被釋放,而她又要求見面,難道那時我就有勇氣面對嗎?

13.容我先把那天晚上醉醺醺的賴桑說完,十點過後,我扶著他走到車站時,才發覺他唯一用來禦寒的夾克,連拉鍊都壞掉了。我因而鼓起勇氣在他口袋裡塞了一些錢,卻很快就被他發現,他的反應錯愕驚恐,使我懷疑自己是否做得太不得體,可是在那冷風強襲的站牌下,我又能做什麼,我能做的也只有將他頻頻掏挖出來的錢再塞回去。你若仔細觀察晚風的走向,不難發現像水一樣的清光從他右臉頰閃了出去,那不是入夜後一直下著的雨水,而是一個凡夫俗子湊幾個錢把他催逼出來的感慨之淚。那麼,我是否也順便把酒後第二天的事說完。可能你會發覺我這個人有點瑣碎,但如果你也五十多歲,或已進入四十歲後的小中年,你將不難體會賴桑這種人帶給我的惆悵感,那是一個男人難免會有的感傷,突然想要找個人說話,掉幾把眼淚,流光身上的汗水,看看能不能把壓抑的自己一次釋放。所以這天一大早,我拖著傷腿又鑽到屋後的空地上。

14.這次我改用鐵耙對付那兩壟黑土,將它們翻攪一遍,撿拾不斷從土壤冒出的大小石頭,全都撿完後再把土壤耙順,然後從上次預留的邊溝上產出像樣的蹊徑,直到覺得瑞修看了應該會滿意為止。我這樣拉雜地穿插交代,看起來是有點不安,好像有什麼事即將發生,或者其實早已發生才使我變成了這樣。沒錯,我確實一直感到惶恐,出獄後非但不得清靜,反而周遭的人再一次把我判刑,這是當初進去時不曾想到的。最淺顯的例子莫過於以前相熟的鄰人,不小心碰到時對方馬上低頭閃過,不然就是下巴一落代替點頭,頂多再從鼻孔哦哼兩聲。年輕輩的較不那麼狡猾,還能停下來應對幾句,但很快就被家人叫走。這樣的困境中,更顯的重櫻小姐就像濃霧中發亮的露珠。

15.然而就算賴桑帶來的口信屬實,那麼,我除了感到無比欣慰,以後又能怎麼面對她,我是否應該先把腦海裡的混亂世界重新理清,尤其對我而言女性的世界。在那不算短的刑期中,除了重櫻小姐,來探望我的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大弟,他代表家人包括我母親;一個是開畫廊的友人;另一個則是平常負責展店業務的執行長。會面不成後他們都改用書信。我在回信中叮嚀大弟多多陪伴老人家,並以豁達語氣請他們等待未來的團聚。藝廊這朋友則受客戶重金委託,打聽到我有某件朱銘木雕的收藏,我簡略告訴他早就在缺錢時賣掉了。我給執行長的回信則較詳盡,交代他開始重整各家分店的營運,只要有虧損或租期屆滿者一律結束營業,其他分店若有盈餘則提撥半數分享員工,其餘再交由我兒瑞修代為統籌運用。

16.若以親疏關係來看,最遠的莫過於重櫻小姐。但很意外的是,她也最讓我感到不可思議,以前再怎麼思念也談不上的愛,反而藉著後來的書信重建了深厚的情誼。當然,她的第一封信寫得相當矜持,解釋她的求見只為進行訪談,想以我的特殊案例作為論述基底,用來印證她對男性角色的另類觀察,而凸顯所謂的「被過度刻板化的結構性問題」。也就因為曾有同窗這層關係,加上揮之不去的苦澀情愫所感染,所以我雖然不想見她,回信倒是寫很長,以我當時容不下任何人的孤絕狀態而言,她可說是唯一讓我還能回顧過去的人。何況我也認為,大學那年,是我生命中一個相當曲折的轉捩點,那個分水嶺甚至可堪稱為命運,假使連這個回憶的入口也被我封閉,以後的我也許只能進退在兩牆之間,然後等待窒息。

17.我的回信是隨手拿到紙就直接寫下來的,多潦草不說了,不像後來為求慎重,總在本子裡先起草,拿捏著什麼可以說,什麼又是不該讓她知道的,寫好再慢慢騰到信紙上。我已忘了那次回信所透露的程度多寡,但可確定滿足了她的好奇心,也可想見她將如獲至寶,應該想不到我會把她當成傾訴對象,在那暗無天日的世界裡說著素的故事,包括素的出現、素的殞落以及後來殘留在我心中的身影。

18.那時我已服完兵役,回到了最熟悉的鐘錶業,在一家連鎖鐘錶行任職。由於長期浸淫在那種刻不容緩的行業特性中,早就適應時間就是金錢的鐵律,全身繃緊各種發條:有急著創業的發條,想要有個家的發條,把守寡的母親從鄉下接來享福的發條;更有個發條是朝著只能想像的境界持續在運轉的,那就是:我一定會出人頭地。我滿腦袋裡都是別人浪費掉的時間,每晚入睡前想的就是能不能更早一點醒來。二十歲我以深諳各種行銷口條,服務熱忱尤其細膩貼心,只要從我手上成交的顧客,都曾看過我鞠躬彎腰九十度的身影,那是從我父親學來的卑微,他在潦倒時賣著一碗時十錢的高麗菜飯,客人走了還守在那離去的背影中說著謝謝,有時甚至重複到像在喃喃自語。

19.我是在退伍不久被總公司叫回來的,原本打算回頭念大學,但那時父親已病重,弟妹們都還在就學,而我母親除了做些繡學號、改褲子的零星裁縫,還得兼差回到以前受雇的老醫生那裡做雜役。當下我毫不考慮就答應回來復職,所想既然只懂鐘錶,不如就以終身行業作為奮鬥起點。而素,這個二十一歲女孩,就在這麼奇妙的機緣轉折中出現了。人的一生中總有某個重要時刻是註定會來的,而它好像為我靜止在當兵那兩年的歲月裡,直等到我退伍才又開始運行,然後在所謂的命運那一刻,從店門外的那條街上飄飄然降臨。當然也不是說來就來。

20.那段期間我正忙著分店的開幕宣傳,由於母親節的促銷業績大有斬獲,公司把我升為新開幕的分店長,創下連鎖體系自展業以來最年輕的晉級楷模。我能有此殊榮,莫不就是家貧重擔和長期的無形鞭策所致,高中同儕們早就念完大學往更高學位深造而去,而我每早醒來馬上騎著機車出發,在方圓五百米內的街巷發送開幕特價傳單,連續幾天疲勞轟炸後,就等著開幕這天能夠大放異彩。果然社區住戶們都被我喚醒,當天上午一個個魚貫而入,雖然大多是來喝雞尾酒領贈品,但詢問玻璃櫃內的陳列品項者也不在少數,我焦頭爛額穿梭在亂哄哄的人潮中,才發現人手不足的嚴重性,當下就在騎樓柱上貼出了徵求助理的大字報。這個日子,我甚至在寫給重櫻的回信中特別提及。因為,素就是在這天傍晚出現了。人潮散去的街道上,下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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