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86頁~第201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86頁~第201頁】

1.三個舅子沒給我好臉色,說要查帳卻像來抓賭,只差沒有一聲令下叫我不准動。我則曉以大義,告訴他們開鐘錶行不比賣珠寶,這種滴滴答答的東西就像牆上的掛鐘,秒秒都有聲音當證據,分店的開辦費都是調用前一家店的錢,這叫錢滾錢,只可惜時間不能滾時間,你們總得給我時間,讓我再熬一陣子才拿得出好看的業績。論歲數他們沒一個比我大,三個加起來倒是氣焰熊熊,看完了帳簿還要看看存摺裡多少現金,我說都是阿素替我保管,你們就去問她,這才讓他們把那虎虎的惡相收斂下來,走到店門外分頭去找他們開來的車子。......↓

2.隔一天,濤聲電話就來了,說他還在住院,但沒什麼,只是心臟多出了兩根支架。他說,當初拿那筆錢出來開店,早就算在阿素身上了,你多開一家分店,她以後就能多一份保障,其他的你別管,這幾個混帳我看透了。我聽了眼眶微熱,不曾想過他在老後還有這番不一樣的格局,原來凶猛的老虎也有一顆柔軟心。不管是因為生了病才體悟,或者本來在他心裡就有這樣的自我救贖,我覺得都一樣令人窩心。素和我一起苦的意志至少已貫徹了十年,濤聲的心意來的正是時候。

3.我急著親口告訴阿素這件事,聽完電話馬上提前打烊回家。然而她的反應極冷淡,顯然沒有認真聽,只嗯一聲代替回答。睡前我又說了一遍,這時她的回答卻是另外的回答,若我沒聽錯,她說的是自家投顧公司未來的輝煌遠景。「我們的會員越來越多,公司正在籌辦週刊,半年後就要上架。」、「投顧不比投信,有些都是股友社冒牌的,妳不能太相信。」、「店長,你落伍了,我們顧問是哈佛商學院畢業的,你能相信嗎?」後來她的聲音逐漸轉沉,我以為就快要睡著了,於是隨手把燈關掉。沒想到黑暗中,她卻突然問我,「以前我曾說要把你當哥哥,還記得嗎?」、「還有點印象,不過我本來就不是。」、「雖然你不是我哥哥,但我覺得你還是我哥哥。」、「好像跟妳說過了,我會很吃虧。」、「如果你是哥哥多好,我們就可以無話不談,不是嗎?我真想知道,假設而已啦,就是萬一的意思嘛,萬一有人說他愛上我,而我忘了馬上拒絕對方,只知道這種事情怎麼可以......,可是又傻傻的掙扎,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說說看,如果我就是你妹妹,這時候你會怎樣,會很生氣嗎?」我只記得當時這麼回答:「我不會原諒妳。」

4.給重櫻的每封信裡,雖然所寫都是回憶,但只要時間允許,我還是願意娓娓道來,素的故事也如預期般往前進行。但由於素的轉變完全意想不到,緊接而來就要揭開她的內心,而她卻又是自己的妻子,再怎麼掩飾還是覺得不光彩,遂有一陣子很難再寫下去。剛好那期間,牢房的管制因犯人逃獄而轉趨嚴格,寫信的心思暫且停擺,但這不影響重櫻來信的頻率,幾天後我又收到她的信,而這次她主動談起了自己的婚姻:

5.在那學運方熾的年代,我們何其有幸,不再那麼輕易就被逮捕,或遭受無情的刑求和重重黑牢,街頭上我們有媒體輿論的保護傘、鎂光燈的照耀以及蜂擁而至的群眾那般熱切的鼓舞。就以我和那位學長來說,人人稱讚我和他是最登對的街頭情侶,畢業第二年,我們的婚禮現場擺滿了官員和團體致贈的花籃,我們備受祝福和期待,眼看著就要踏上光明的未來。但那個未來來得太快。少了中間過程那一大塊,也就是你說的一起苦的情感基礎。我們沒有機會一起苦過。苦的只有女性角色,平常在學校裡做的都是跑腿工作,譬如較不需要直面抗爭的大字報、傳單、團購便當,好聽一點就是對外通訊、統一發言,但一有空還得幫忙送茶水,準備毛巾讓那些男生們擦汗。

6.然後等到畢業,幸運如我走進婚姻,這才知道,原來理想會破滅。婚後他找到了相當稱職的工作,在企業集團擔任公關兼發言人,從此每天早出晚歸,回來的是渾身酒味和不再那麼堅毅的黯淡眼神。其實從他第一次穿上筆挺的西裝,我就發現到了,一個有著堅定意志的男人,應該不會隨時注意著西裝扣子是解開的還是扣上的。即便上車下車時那其實相當短暫的瞬間,他的左手卻還是輕輕貼在腹部的扣眼上,我不知道那是從哪學來的優雅,不僅和平日所見判若兩人,也如同我所警覺,他從此迷失在那些掌聲、鎂光燈和他的顧盼與自憐之間。我不怪他,畢竟這就是男人。可惜也是個自我倒退的人。

7.重櫻令我訝異的是,在這超過十頁的信裡,她提起了兩件小事。我看得出她有點沮喪,那是離開街頭和婚姻後難免會有的感傷,但很奧妙,由於這兩件事談到了我,彷彿又讓她回到過去,且很明顯好像在黑暗的心靈中緊緊揪住了她自己。

8.那間教室裡,我還記得你被調侃的樣子,四周因你而起的噓聲越來越多,而你緊鎖著嘴唇,直到走出教室仍然不發一語,或許那是你最軟弱的時刻,但也可能那時你最堅強。為什麼我還有這個印象,因為這個小動作和你後來在法庭上的表現完全一樣,不論法官准你陳述或公設律師不斷為你辯護,你一概不為所動。你本來就是那麼軟弱的人嗎?我根本不相信。我多麼希望你是最後一個讓我相信的人,寧願你的沉默並不是軟弱,而是在抗拒,才把所有的秘密和委屈都吞進肚子裡。但有一次,也讓我看見了最可愛的你。我已忘了那是什麼話題引來的靈感,你真的把手錶和維修工具帶來教室,就在鋪了絨布的課桌上一式擺開。你低著頭,很快在我面前拆解了錶鏡和錶殼,而我以為差不多也就這樣了,你只想讓我見識一只手錶的拆裝程序而已。

9.沒想到你進一步取出了整組機芯,K金色的錶殼就像被掏空了心臟那樣。你開始轉動手上各種精巧道具,然後,一個個造型相異的小零件就這麼神奇地嶄露在眼前,我聽不懂那些專業術語,只知道你還要讓我看著它們組裝回去。但就轉眼間,在你滿頭大汗的轉眼間,一個頂多指甲大的零件突然滾到了桌子底下。你自己嚇到了,滿臉通紅,急著低頭看,說那是個又薄又細的齒輪片,說著又蹲了下去,接著幾乎就是趴在地上了。最後我趕緊跑去拿來一支掃把,就在課後無人的那個黃昏,像是尋覓著一粒灰塵,很輕很小心地掃著那一無所有的磨石地。

10.離婚後的重櫻,據我所知,已不再參與社會運動,她自己就有個政治受難者的父親,很自然就把剩餘的心力投注在相關田調上,偶有勸募得來的一些慰問金,她就帶著朋友一起去尋訪亡父的幾位同輩,那些深受白色恐怖迫害的獨居老人。過了這麼多年,她還在走在我前面,即便已經嚐到人生的苦味。我唯一參加過的街頭運動就是因她而起。那時她將畢業,一雙手被那個學長牽得更緊,而我會走上街頭,純粹也想證實她們黏在一起的身影。否則,我並不習慣政治性的活動,不想看到那些蠻橫的棍棒,更不願耗掉整個下午而少賣一支錶。那次的活動名稱我忘了,只記得重櫻看到我的時候是坐在地上的,她訝異地看著我並且招手要我過去,等我一坐下來,馬上跑到服務站拿來一條黃絲帶綁在我頭上,叮嚀我不可單獨行動,才不會遭到穿便服的陷阱暗算,或被誤以為對方臥底而遭受攻擊。

11.黃絲帶印著一行字:台灣是我的國家。倘若沒有那行字,台灣還是我的國家,但我沒有心思玩味那個口號,心裡只有渺茫的困惑,如果我從此走上街頭,難道她就願意和我走在一起嗎?人聲鼎沸,四周人影重重,我坐了很久,很想跟著別人大喊幾聲口號,但一想到自己失學多年的背景,根本再也沒有揮霍的本錢,最後還是低著頭默默離開。而那時的素還沒回來找我,或者也可以說,我根本沒想到還會再遇到她。店裡的同事只知道她叫敏愫,對她離職後的行蹤和我一樣毫無所悉。怎麼知道,原來命運之神最後還是把她帶來我的生命中,甚至已經給了她一張車票,而列車正在啟動,不久就從那迷惘的街頭把我載走了。

12.那封信後大約半個月,我給了重櫻寫了最後一封信。算是剛好偶然,那幾日接獲了假釋申請案的進展,遂想到應該是好好跟她告別的時候,事實上我還是相當自責,答應給她作為材料的故事並沒有說完,頂多只在該有的坦誠和隱藏之間盡了力。當然我也不認為一篇完整的論述就能概括一個人,就算他已穿越作為一個人必然會有的障礙,很遺憾他已粉身碎骨,再也沒有機會成為完整的人了。就在這封信裡,我問重櫻關於反抗的意義。有人衝撞街頭而成為名人,有人逃離家庭而成為不幸的人,更有像賴桑那樣的,只因安安靜靜寫著字就被魔鬼關進黑牢─那麼,像我這般渺小又怕事,憑什麼值得被論述,只因為我違反了世俗常理,不該那樣不顧一切地愛著一個人嗎?

13.信的最末,為了求得她的理解,我覺得還有一件事應該告訴她。那是我被寄養在外祖父家的餐桌一景。前面我已提及,包含我姊姊在內的十幾個女人,她們輪第二批,一起擠在灶房裡等著上桌吃飯。沒錯,我還說過那天傍晚的飯桌上特別安靜─因為飯桌上只有一道菜,也就是一鍋鯽魚。我已忘了那是紅燒鯽魚還是乾煎鯽魚,當然很有可能就是紅燒料理,卻又沒有很講究,潑幾下醬油燜一燜就起鍋的那種。那些鯽魚是從池塘裡一尾尾撿起來的。

14.池塘裡繁殖了太多的小魚,牠們搶走了所有的食物而讓那些老魚越來越瘦,加上水面爬滿了浮萍、青藻和不斷叢生的布袋蓮,舅舅便決定來一次大換池。經過大量放流後,池底的泥淖中不斷閃跳著銀灰和土黃色背鰭的,就是餐桌上的這些紅燒土鯽。鯽魚多刺,用手或筷子都很難挑刺,只能每次一小塊魚肉放進嘴裡,但還不能隨口嚼食或捲到牙床兩側,而是讓它稍在舌上停留,就像測試著酸甜苦辣的滋味那樣淺嚐即止,然後才開始用舌頭探刺,只要發覺有刺就慢慢讓它歸攏到舌尖,最後才用手指將它們一根根捏出來。

15.那天傍晚,每個男人就那樣沉浸在挑刺的靜謐中,不再莊稼方面的爭執,或有誰一拳頭垂在桌上的怒罵,或者那種死不吭聲到最後才爆發的大雷雨。那是我所聽過最安靜的聲音,彷彿一切的紛爭只來到舌尖,因為這個裡的刺最多,一不小心就會痛。我不習慣街頭上那些喧囂混亂的對抗和吶喊,想來和我從小耳濡目染的食鯽印象有關。一直以來我所以沉默不語,不見得就是沒有民主的素養,反之我對愛情的看法也一樣,從我發覺素並不因為愛我而結合,到後來我卻還是深愛著她,不就像吃著鯽魚時那樣細膩又安靜的,唯恐造成任何一點點傷痛的心情。最後我略帶暗示地告訴重櫻,素打破了這份安靜。

16.家裡開始出現瓶瓶罐罐的陶瓷。她每週一次買花換盆,各式的小瓶文人花置上窗台和餐桌小轉盤,水盆裡則是她最愛的藍色鳶ㄩㄢ尾花,偶爾也有單獨一枝的素心蘭夾在書與書的間隙,然後再擺個小櫸木的盆栽跨在門口的高几上。「有人要來嗎?」我問她。「才不要人來,是我們應該走出去,看看人家的生活品味。」、「你要不要說來聽聽?」、「店長,像你就不應該再穿這件夾克了,又不是要去拜票。」她已習慣穿起長洋裝,腳下的高跟鞋把她婷婷地拉長了,以前只是隨意混搭就出門,客串賣錶那年還是被迫換下牛仔褲才有那一身的白衣灰裙,整個看來她對現在的自己大概最滿意,但還不足以說她有什麼隱情。

17.我還另外看到的,是晾好了衣服蹲在家事陽台,身上睡衣短褲一臉灰灰的餘緒,而這時卻還有一根煙夾在她的手指間緩緩飄起,兩眼看著不知何處為止的白色磁磚、逃生門和垂直的瓦斯幹管。她的瞳孔靜止不動,在昏黃的崁燈下無異於貓的眼睛那樣靜極思動的澄明。我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想要走出去的一股心思,一個念頭,一種蠢動狀態。先蹲下來,思索,頓挫,半點猶豫,也許還加上一點狠心。這是我早該料想到的,也許從她一再問我巴西時間就應該看出來了,這是問題的原點,過早的少女叛逆所留下來的創傷,從此成為女性自身永遠的缺憾與匱乏。而她所遇見的我,本來不該是我,只屬意外的宿命,一個女人的命中之命,於是只好在那除夕夜抱著命中命來和我圍爐,從此告別她曾想像的愛,直到現在才又想到應該把愛找回來。

18.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看見她,回到電視機前繼續轉台,從5轉到99,直到天外飛來一個臭和尚透過麥克風對我講道。素抽完菸進來後,說了聲晚安就進房去刷牙。瑞修從金門寄來的貢糖原封擺在沙發桌上,電視櫃上堆著一盤圓圓扁扁的柑橘,春節過後冬天就來了。我後來躺上床,翻了幾個身還聽見她在房門外講電話,那酥軟的嗓音經過壓抑變成遙遠的呢喃,但我還是側耳傾聽,只想聽聽她的聲音還在或不在,我最怕的是聲音不在了而她還不想走進來。我曾用心設想她這半生,大半時間在外流浪,獨自一人起居,完全享有充滿存在感的自由,直到大量的自由反過來懲罰她,使她付出了身不由己的代價。

19.而此刻,她似乎正在尋找她所失去的,那失去的什麼正在心裡折磨她,雖然也許有點晚了,但在她四十歲後的女性身上其實並不晚,甚至更勇猛,好有一股想要把青春扳回來的誘惑,十八歲的叛逆之後就不曾再有了。素有四件長洋裝,其中一件是我最喜歡的橄欖綠,鑲著灰金紋。就在這天下午。她推開車門,裙襬底下跨出了她的短馬靴,可惜她並不是要來和我喝下午茶,而是發現了濤聲的車子就在附近,趕緊跑過來要把那男的拉走,而這男的還不知情,正把他的額頭緊貼在反射玻璃上,瞧著咖啡廳裡有沒有不該碰到的熟人。而他真幸運,我和濤聲跟他一點都不熟。「這個人你認識嗎?」濤聲看著這張玻璃臉說。我只認得這件橄欖綠,我心裡說。濤聲是明眼人,馬上把臉轉回來,繼續談著咖啡桌上的第八家分店。我看著她跑過來把他拉走後,喝了一口水。

20.牢房裡的某一天,想著素偷偷蹲在陽台抽菸的情景,不知何故,右腿大拇指突然抽蓄起來,然後像一陣無聲閃電穿透腳踝,再沿著脛骨爬上膝蓋而來到了大腿根,整個過程安靜又神秘,快速抖動幾秒後又快速消失。後來,只要又想起她,竟然那樣的抽蓄又再來一次,一樣從大拇指鑽進來,接著很快就直抵股間。而且我還發現可以控制它,譬如指使著意念集中在腳盤時,那奇妙的顫抖竟然就會在那裡盤旋不走;或只要放任它繼續竄升,它真的會馬上越過膝蓋關節,像一隻隻爬鼠橫行在大腿間來去自如。為了確認這神奇閃電並非偶然,便有一次乾脆放縱到底,沒多久,包括骨盆腔、胸腔、乃至整個頭頸只要有骨之處,全線神經果然串連起來一起抖動著,還發出了起乩那般不知何物的碰撞聲,牢友見狀後發覺不妙,緊吹著口哨喚來獄卒,這時我才默默喊停,讓一切復歸平靜。

21.只不過是神經性的反射,我卻不明白為何總是因為她。在她後來逐日的轉變中,已不復聽見那熱切的解盤聲,反而當我走近時,趕緊把那些線圖遮掩起來。可想而知那陣子的股市經過強烈震盪後,大概讓她賠了不少錢,但這絕對不是關鍵,似乎還有某種情緒正在捉弄著她,使她一會兒笑,一會兒陷入恍惚。她也逐漸改變了作息,比平日早一小時起床,出門卻還是遲到,耗掉的時間都在穿衣鏡前,鏡子裡是各種料色、款式和鬆緊度的試裝,挑定後她才又回到化妝鏡裡,坐在那裡看著越來越漂亮的自己。「店長,你看,我還要注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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