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37頁~第151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37頁~第151頁】

1.春天是種籽的日子。素的日子,小瑞修的日子,我的好日子。她帶著小瑞修和我擠在窄小的房間裡,半個月後消息傳來,她父親已雇工移走庫房裡的張大千,隔成了兩個大小房間的格局,且已裝修完成,要我們馬上搬居。這可是大手筆。我聽說他曾請來幾個專家鑑定,一口咬定那些國畫全都是贗品,所以這幾年來他不曾再多看一眼,任由那間大庫房結滿了蜘蛛網,且還落下重鎖,禁止任何人談論或靠近。......↓

2.「不去。」阿素說。我知道她為什麼抗拒,不去的理由就和當年逃家時一樣,母親被打跑,馬上迎來了一個新歡,睡覺的房間就在那些國畫旁邊。「髒死了,」她說:「半夜有一次,我看見她走出來拿飲料,全身黑絲袍,裡面那些有的沒的都看得清清楚楚,連腳下那雙拖鞋也踩得吱吱叫,不知道在高興什麼。」、「那時妳在叛逆期,當然都看不慣。」、「店長,你真的以為我愛到處流浪?本來我還有媽媽可以相依為命,她走了就剩下我一個,家裡全都是男人,所有的空氣都被那些大鼻孔吸光了。而且三個哥哥還沒當兵就開五台進口車,你說跩不跩,過慣了那種舒適環境,早就把我看成眼中釘,加上兩個沒結婚的叔叔也混進來,那種日子要我一個女生怎麼過?我不是沒有男朋友,他家要移民巴西,該賣的都賣掉了,總不能攔他們下來搭帳棚,何況這對我是天大的機會,只要能跟著他們走,改用他們的姓都願意,結果還是被擋下來修理。」

3.她拉上小瑞修踢掉的被子,接著說:「坦白告訴你啦,我阿嬤以前就是被阿公打跑的,余家特別喜歡打女人,聽說打女人會帶來好運,每晚睡覺的時候那些田產照樣會漲價,我媽就是看不慣,也不稀罕那種財大氣粗的嘴臉,才想盡辦法逃走的,不然會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嗎?」、「所以妳也跟在後面離家出走?」、「才不是,我計劃很久才逃出來的,樓上樓下隨時都有人,門口附近還有那種開賭場的,一天到晚走來走去不知道在幹什麼。有一天快傍晚了,那時再慢走的話閒雜人會更多,可是又想到還沒替我媽出一口氣,就叫新來的阿彩幫我把風,跑到樓上把他床頭櫃的東西全部倒出來。本來只打算挑一些值錢的拿去泡浴缸,怎麼知道全都是他的名錶,哼,當然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嘛,馬上找來一個鐵鎚,一次砸一個,全部砸爛為止。你知道嗎?那天是父親節。」

4.「所以後來寄那個勞力士跟他賠罪?」、「賠什麼罪,是我媽打電話來教我的,她擔心我這次被抓回去一定完蛋,所以要我送個父親節禮物跟他扯平。她說女人光耍脾氣絕對會吃虧,尤其那種地方龍蛇雜處,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女人不可以完全沒有心機。」、「禮物可能真的有效,否則現在不會要我們搬回去。」、「那你說說看,我現在是不是比較有心機了,起碼知道趕快趁除夕夜打電話讓你知道這整件事,不然再過幾天瑞修又多一歲,沒爸爸沒關係,沒地方上學就慘了。」、「妳當然有心機,那天晚上故意喝那麼多......」、「什麼意思?」、「女孩子隨便喝到醉,說不定就是某種故意。」、「店長,我是覺得你還算可靠,才對你那麼放心好嗎?」

5.我是要逗她笑,不想讓她越說越感傷,但我發覺她對玩笑的反應不太一樣,笑不出來,也不再像以前的那個俏皮樣,一消失六年,似乎某些東西也從她身上一起消失了。她的身世背景不是我能很快理解的,我只記得那天走進余聲濤的客廳,聞到的就是那種很怪異卻又說不上來的氣息,而那高高在上的氣息卻又顯得理所當然,彷彿世人追求的權勢都在這種人身上,憑我自己只能對他仰望,其他就更談不上了。一個星期後,我總算物色到一棟較新的公寓,三個房間,還有個稍微像樣的小客廳,屋主急著出國,家具剛買不久,租金雖然佔掉將近一半的薪水,但考慮到不能讓素的家人笑寒酸,兩天後我們還是搬了進來。

6.「不知道你的濤聲爸爸能不能接受,這對我來說已經算是豪宅。」、「你一直把他的名字叫錯,故意的吧?」、「聲濤聽起來很吵,那天把我狠狠上一課,真的是波濤洶湧。」、「他對你很忍耐了,以前的脾氣會把你蓋麻袋,再放火燒。」西曬的客廳窗簾一直拉不下來,我們只好讓小瑞修戴著墨鏡看卡通,那黑森森的酷樣半掩著白短的臉,早該看得出二十多年後他會對我那麼囂張。但此刻他這胖嘟嘟的模樣倒是很好看,一年後我和他蹲在地上剝著土芒果就在這兒,至於如果想聽他叫我一聲爸爸,可要等他突然急性肝炎,我揹著他跑得比救護車還快,半夜兩點,急診室一個個等著要急診,我光著急忘了放他下來,小臉蛋剛好就垂在我耳邊,這時突然聽見他對我哼了一聲,帶著兩個字,我聽了欣喜若狂,差點把他拉下來抱在懷裡。

7.事後我還因此想了很久,他若不是叫爸爸,難道叫的是上帝嗎?阿素不再是以前那麼冷傲的余敏愫,一嫻靜下來判若兩人,看得出她這幾年嘗過不少風霜,才有那麼優雅的韻味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一個過度快樂的女人是不可能有這種味道的,你可以說那是一種嫵媚,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那股氣息很難親近,是任何男人都想要擁有卻又恐怕會失去的。小瑞修有了自己的房間,我們也跟著輕鬆不少。

8.搬家這一天,重逢以來的第二十五天,我們總算做了一次。上次是爛醉的余敏愫,這次的她可就特別清醒,卻又不比爛醉時靈敏,全程側身以對,即便請她翻過身來照樣緊貼著床。但她也算盡責了,大概謹記著今天是搬家日,嘴角矜持地笑著,雖然沒有特別開心,但至少有心,頗有一股慶祝喬遷的熱情。床上的過程單調卻極慎重,彼此都很認真,既然沒什麼錢宴請賓客,總可以關起門來用自己的肉體款待對方。當然,印象中我還停留在她喝醉酒那一夜,這次總算看到她回復了宛如初夜的形體,不再像那天晚上要我脫她的鞋子。如果那次是糊里糊塗造就了小瑞修,這一次無疑就是造就了我,想要有個家終於有了家,想要有個孩子竟然真的有了孩子,不曾有過的幸福感還真像一雙小翅膀,它一撲到床上就飛不走了,因為我想要牢牢地抓住它。

9.阿素不僅拒絕了濤聲的好意,也不想回去見他。她一概不接他的電話,從此濤聲只要想說什麼就直接找我談。過來一下,他說。有時說得更簡潔,你過來。不過當他把怒氣發洩在我身上時,額頭上的青筋已不再那樣抽搐著,見面時的聲調也逐漸轉趨平和,算是認了她的脾氣,頂多就是把那股忍下來的怒氣發洩在我身上。你們這一代年輕人就是這麼可惡。我越想越不對,你去問她,我有打過她嗎?不怕餓死,為什麼不繼續躲起來,回來氣死我。......

10.我又去過三次後,總算遇到了從樓上被他叫下來的人。濤聲介紹他的名字,然後指著我,「這就是阿素的......」我趕緊起身點頭叫他:「志興大哥。」、「等一下,」他不能接受,頓了一下,「你們有去登記嗎?」都辦好了,我還告訴他,這幾天也搬了新家。他瞧著我上下打量,冷冷一股鄙夷,「我最心疼就是這個妹妹。」阿素說她最看不起他,享受權勢的奢華和傲慢,對母親漠不關心。「我會盡全力好好愛護她。」我說。「聽說你賣鐘錶,真沒想到......。」你可能對他沒什麼印象了。他喜歡養狗,除了大門口那三隻杜賓犬,還把那條最凶的養在後院裡,二十年後那天晚上,就是牠和他把我擋在屋簷下。狗輩那種無理取鬧的狂吠聲聽了也罷了,加碼操罵我的也是他,還說我是垃圾,早知道原來他也是垃圾,當時就不應該特別對他忍氣吞聲。

11.濤聲畢竟打滾過,馬上圓場說:「你現在就跟我走,我帶你去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沒多久我就坐在他的轎車後座上。雖然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但還不至於讓我恐懼,該怕的就只有那個第一次,何況那次他已被我看出破綻,破綻就在放給我看的影片裡,明明那個人就是教宗,偏偏幻想成他自己,可見他的妄念還是很可愛的,到這年紀還有這種赤子之心,怎麼可能會有蓋麻袋放火燒這種事,可憐的小瑞修怎麼辦,何況阿素的人生碰到我才剛要開始。

12.二十分鐘後就到了,車身已不再前進,好像突然淪陷在人潮裡,車窗口緊貼著擦身而過的人影,就算電影院剛散場,也不至於擁擠到這種程度。我彎身往上瞧,才知道我們來到了新商圈,兩家百貨就在相對路口上,另一邊則是連結影視歌聽的飲食街。這時他要司機稍往前移,剛好對準了一間很舊的透天老店舖。雖然沒有擋在人行道上,有些過街的人影還是繞過擋風玻璃再走回道路旁。「你現在看到什麼?」、「看到一個很像天堂的入口。」封著門的老房子,水泥地還冒出雜草,正對著我們的車窗。「這是商圈裡的奇景,誰都想租下來,就是打聽不到屋主在哪裡?」、「真的是不得了的地點,想租的人一定擠破頭。」、「嗯,只有我找得到他,如果你要......」、「阿素知道嗎?」、「讓她知道的話,什麼事都別做了。」他說。

13.輪休在家的日子,素不見得也在家。她每天騎著白色摩托車出門,早晨把小瑞修送到安親班,傍晚前再去接他回來,中間的空檔則是她一天當中最漫長的徬徨。我能想像她的焦慮,她一直不敢閒著,急著想要實現自己的允諾,那是除夕夜躺在通舖上的告白,說要自己賺錢,不給我添麻煩。一旦說了那樣的話,也就顯示我們之間還沒有愛,她只是為了小孩,而我為了有個家。但往好的方面想,我們這樣的結合只是剛開始,以後當然就會越來越好,愛不是隨口說說就來的,慢點來才看得見遠景,大多數的愛不就是來得太快反而看不到未來嗎?

14.我就用她不在的時間悄悄展開計畫,這是和她父親約定好的,創始店的內部陳設和櫃位安排由我構想,以後的人事佈建和訓練也教給我執行,他只要負責把那間老店舖簽下來。那天看過之後下車時,為了讓他相信這件事對我多重要,我甚至攀著車窗答應他,暫時不會讓阿素發現什麼異樣,我自己慢慢籌備就可以,寧可等到開幕那天讓她又驚又喜。幾日後,果然傳來了好消息,那位神秘屋主口頭答應了。濤聲特別興奮,就近約在咖啡館和我見面,還帶來了設計師的草圖。店鋪平面寬又深,簡直就像美夢已成真,屋主還同意我們自行重新拉皮,拆掉斑駁的外觀後,可想而知一個嶄新標的就要在商圈裡成形。

15.「錢我出。」他說:「你也知道這要不少錢。」、「像在作夢,以前我只想開一間小店,替人修修手錶」、「格局大一點,你認真做,以後給我開二十家。」說到這裡,我才知道他已有腹案,有關對外的承銷協議、進貨成本和最重要的品牌代裡,他都想好了,將透過相關人脈來進行。接著我們還談到了合作模式,原則上股權各半,所需資金由他支付作為股款,我則投以技術和勞力負責管理經營。「既然已談好,屋主也答應了,進度快一點,三個月後就開張。」、「應該可以,坦白說我還是不敢相信。」我說。「那當然,誰會相信,好吧,我讓你知道,屋主以前欠我人情。」

16.經他這麼說,我就知道了。人情,以後我也將因為這樣而欠他人情,畢竟這個合作案不會是他真心想要的,以他擁有的豐沛財勢來說,他根本不需要我,他要的只是阿素能體會他的心意。也許余家的良心就在阿素身上,這是午夜夢迴時的濤聲徹悟到的,以後就用她來贖自己的罪;余家才不打女人,阿素就是美麗善良的活見證。而其實,我也很樂意欠他這分人情,唯有這樣,我渴望成家立業的藍圖才會完整,好不容易總算看到一個輝煌的背影,起碼我該抓住這人身上的任何一根毛,眼睜睜看著他擦身而過就太可惜了。

17.咖啡喝過了,事情談妥了,我送他上車後直奔回家,才發現素還沒回來。只要她又不在,擱在牆角的那只箱子馬上又刺痛著我,總會衝動想要打開它一探究竟,若只是幾件衣物,何苦還不歸位在衣櫥裡,難道只打算暫住下來。當時的我卻曾把它視為某種預兆,但由於後來她一直都在,也就很自然把這股擔憂視為無稽之談。直到有一天,它以使我更為手足無措的形貌出現時,已涵蓋了所有難以形容的悲傷,表面看來當然還是個沒有帶走的箱子,但其實好像已經永遠打不開。

18.三個多月後,良聲精密鐘錶行閃亮登場。來客量超過預期,加上我忘了把濤聲號召的朋友算進來,鞭炮時間還沒到就已爆滿,雞尾酒會結束後,又一輪酬賓活動讓現場擠得熱滾滾。這天還不見得是好天氣,天際閃過幾次響雷,空氣中凝著要下不下的雨,直到傍晚客人還沒散盡。回到家雖然已近深夜,我卻還是難以闔眼,亢奮的神經顫跳在整個腦袋裡,盡想著可有什麼動人的說詞,好讓阿素聽了「又驚又喜」,她會激動到說不出話來嗎?好長一陣子她已落寞得說不出話來了。

19.我推開落地門走出陽台,先對準那一叢叢高聳在夜空下的樓群,然後就像準備按下快門,匆匆回頭喚著她,雀躍得像個窮孩子第一次出門遠行。她剛洗完澡,換上薄棉睡衣站到我身旁,靜靜聽我說著眼前那個新地標的形成,畢竟她逃家後已對這個城市有點陌生。我大略說完後,開始指給她看,塔樓最亮的那一棟是她去過的五星酒店,旁邊爬滿霓虹光的就是集結餐飲百貨的新商圈。我極力伸展著手臂和指尖,就是要讓她知道,那片燈海中的某個點,某個夢的起點,它看起來暫時有點害羞,但它會是我們未來的寄望,就像我們將要開始的愛一樣。因此,我終於驕傲地告訴她,那裡,就是我們今天開幕的鐘錶行。然而她只望著街景上的夜空,淡淡地說:「我知道了。」

20.藉著獄中書信往返,重櫻已大略知悉那間鐘錶行的由來,我甚至提及這件事所造成的夫妻嫌隙。在那彷如告解的追憶中,我幾乎將她視為傾訴對象,在不需隱藏的地方盡我所能侃侃而談。重櫻固然跟隨著學長的腳步涉身民主運動,但若非她本身具備著相當的理念,實不可能耗用青春年華走上擾嚷的街頭。那時的她經常滿臉炯亮的熱誠,言及她所反對的政治極權莫不語重心長,相較之下的我猶如處在極大落差的渺小愛慕中,只能像個忐忑的小偷,偶爾追蹤到她的社團動態時暗自欣喜若狂。就在那間小型會議室裡,那天的黑板上寫著人權、正義、社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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