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52頁~第167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52頁~第167頁】

1.我從後門悄悄溜進去,靠坐在窗邊角落,側耳聆聽那些慷慨激昂的對談,只想知道那究竟是多麼魅惑的力量,使我面對著重櫻時總覺得自己矮了半截。我聽了一半準備離開時,講台上那位年輕的社長卻突然指著我說:這位學長,你已經出現過好幾次,但我們還是不認識你,如果你根本不是來聽講題,而是另有可悲的目的,那就請你自愛,以後不要再來了。......↓

2.在那些背影中,重櫻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已忘了當時被奚落的狼狽樣,卻又很清楚,重櫻從那雙眼睛閃過的一絲憐憫中,有我不敢對視的卑微,那才是我所自覺的最大的羞辱。而當場我沒有任何辯駁,確實我並不熱衷那樣的講題,我所來自的困境中也不曾聽過那麼相異的言論,就我極為有限的認知中,我只能依附政府要人民相信的社會和諧,就像後來我也依附著余聲濤那樣。同樣,素長期反對的父權暴力,影響所及,不就讓那間無辜的鐘錶行成為了我們的引爆點。這天夜裡她直直躺在床上,並沒有轉身側睡表達她的反感,而是直接顯現內心的憤懣,兩眼汪汪對著天花板。問她何事都不回答,聽我辯解也不願吭聲,但也不睡,等我不得不關燈後,猶然看得見她彷彿躺在一種無望的黑暗中,顯然她的不滿來自丈夫的我,為什麼會如此卑微。沒有榮耀,沒有預期的又驚又喜,開幕這天也是冷戰這天。

3.素想要說話時,誰都擋不住,想到什麼說什麼,興致一來滔滔不絕,說完也會讓我知道她說完了,總是帶著自問自答的尾音。她要是不想說了,屋子裡馬上又陷入寂靜,唯一的聲音都在膝蓋以下:開門進來走到臥室,或者拎起皮包走去開門,聲音帶著她走,不然就是她帶著聲音離開。就因為開了那家鐘錶行,而我用了余聲濤的錢。如果可以重來,問題是當然就不存在,我會靜悄悄坐在車上,挺直頸椎不往外看,即便那間老店舖正對著我,但我可以不面對它。而且我還來得及告訴他父親,我會把阿素照顧好,不必急著想要賺更多錢,以後還是會有很多錢,因為我有的是那些滴滴答答的時間。

4.但如果現實條件已不能重來,我們何苦還要計較誰用了誰的錢。她應該看得出我也用盡了心力,每天最早出門,最晚回家,開門關門都由我親自來,就怕那些分針秒針不等人,趁我不注意就從門縫裡溜出去。冷戰持續一個月後,一場強烈地震跟著來,這天她還沒回家卻打來電話,說整條鐵道宣布停駛,而她被困在月台,要我去把上學的小瑞修接回家。

5.又有個夜晚,那是她難得上任主管的第三天,被自己的部屬當面挑戰專業能力,心情不佳,回家路上不僅撞壞了摩托車,鞋子也掉了,連皮包也找不到,要我帶著錢到樓下等她搭車回來。但因為下著雨,一直等不到她說的計程車,我只好沿著她的上班路徑一路找過去,雨越下越大,最後才看到她的摩托車翻覆在水漥裡,而她已不見蹤影。我繞了幾個路口,才發現她為了四處攔車已跑遍了方向,而一隻手還舉在空中,猶像個孤單的求救訊號,霎時讓我驚覺到如果我再不出現,很可能路過的某一台車子就要把她接走了。

6.我不是沒想過要離開她。種種跡象似乎早已顯示,她並不需要我。就像悄悄搭火車那件事,要不是一場地震把她困在月台,可能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那天她的行蹤,那是一百多公里外的路程,就算不是遠行,意義上已大到足以讓我難堪。被錄取主管這件事也一樣,事前我毫無所悉,若不是那台摩托車撞壞了,還要多久才會透露她已上任就職。通常我們要離開一個人,也許都會設想對方會不會痛苦。如果會,離開就要承擔,起碼讓她相信你可以過得更好。如果不會,離開便是一種可有可無的美學,至少以後路上相遇還能雲淡風輕。

7.素沒有這方面的困擾,她不會痛苦,頂多會有一陣子的徬徨,最終還是會找到下一個棲身驛站,萬不得已還有個深惡痛絕的余家等著她。但是我會不安,我無法雲淡風輕那樣舒坦,情理上她是我所造成的命運,起初就是那個買錶的下雨天,若不是鬼使神差的那杯茶留下她,也許如今她還過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牽掛。再就是那個無風起浪的醉酒夜,那無端埋下的種子,從此阻斷一個女人的去路,若這時候拋下她不管,可想而知她將又困在路上,而她卻又是那麼不擅長一個人走,儘管我已走在前面讓她看著,以為她會跟在後面,結果一轉身才發現她又不見了。

8.所以,想歸想,我還是覺得不能離開她,甚至認為對她還有使命感,換一個字來說也許更準確,那就是疼惜。我是不是應該好好疼惜這副天真的傲骨,她雖然沒有機會上街頭去反體制,但就純粹表達女性自身的困境來說,當時她才幾歲,不容易了,如果她所反抗的父權會因為她的叛逆而覺醒,那我為什麼不能扶她一把,讓她如願完成一個弱女子的革命。即使在法庭,在押解過程,在多少個足以讓我安然脫身的縫隙,我還是堅持一如往常那分心情,不讓她感到害怕,連死都不會孤單。而一旦我為了自由想要脫身,哪怕只是個微小念頭閃過腦際,我甚至會感到羞愧,彷彿潛意識裡我已將她拋棄。

9.「店長,如果我都不說話,你也會一直不說話嗎?」、「我怕你生氣,當然不大敢說。」、「你不能把問題丟給我,我不是沒有給你機會。前幾天早上,我走到樓下又走上來拿資料,你記不記得,那是我故意的。」、「故意爬兩次樓梯?」、「故意給你機會,至少你可以趁機會說:咦,你忘了拿什麼?」、「結果你忘了拿什麼?」、「可惡,你沒有在聽。」、「你先轉過去,我把這幾個抱枕推到旁邊。」、「那天我也不是拿了就走,難道你沒發現,我都走來走去,還順便洗碗,再把晾過的衣服收進來,但是你那張臉很臭,後來我只好趕去上班。」、「奇怪,你今天這麼多扣子......」、「我自己來。」
......

10.這是冷戰過後,我和素的開場白,不稍解釋還以為我們坐在客廳聊天。其實這時候我們已經躺在床上。我們很少從頭到尾不說話,除非冷戰,不然做這種事的時候他都會這樣,像隻麻雀啄著細碎的米粒,用來掩飾裸裎在我面前的尷尬。沒錯,起先是尷尬,羞赧則隨之而來。如果說,一次會生疏,兩次還是矜持,總該第三次就知道魚和水的相遇是多麼歡愉。但很顯然,她這副尷尬樣恐怕還會持續,只因內心深處的障礙使然,難以排除,像一層面紗掀開後又一層面紗。從一開始她就這樣了。或者應該說,從她自認為和我的相遇是個錯誤就已開始。植物的開花結果莫不承繼著自然時序的輪替,男女關係也一樣,怎麼會像她這樣倒果為因,把我們的關係界定為義務性的履行,而不是愛情。

11.我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這天晚上的國慶煙火響徹雲霄,難得窗外還吹來了帶著秋意的晚風,落地紗簾款款飄舞著,這時我們雖然還在冷戰,但怎麼抵得過外面正在熱戰的天空,蠢蠢欲動的話題就這麼浮現了。「應該會下雨。」她輕聲說著,像是自言自語,然後把客廳的燈關了,還墊起腳尖看了看外面的街景。在這充滿著暗示的鼓舞之下,我不免也跟著她淡淡地回答:「是啊,大熱天吹這種風,說不定真的會下雨......。」這樣的一說又一唱,可想而知,多項艱辛的戰場上馳援而至的感人音符,兩方總算感應到了,很自然就在苦旱的心中奇妙地合拍起來。

12.冷戰後兩條平行線,總算累了,來到了孤單的鐵道上交叉換軌。當然,她全身還是又拉上薄被,只露著一隻手擱在床緣,就像等著把脈的醫生來。你光看這長長的睡衣袖子,就知道她又在備戰,全身的毛細孔就像沙子在沙灘,所有的骨骼包括膝蓋骨、鎖骨和頭骨,無一處不對我嚴陣以待。她說要自己解扣子,絕對不能信,何況這些扣子只用來裝飾。平常她有兩件睡衣輪流替換,運氣好的話就輪到較寬鬆的這一件,從下襬撩起直接穿過頭頸最合情裡,但她還是寧可像捻珠那樣求心安,一顆一顆慢慢解,只能體諒她好歹吃了幾年苦,外面又渣又壞的男人太多了,沒有帶著委屈之身回來已經阿彌陀佛。

13.扣子解完後他轉身背對我,再無任何動靜,就等著我自己去摸索。通常這道關卡也最難闖,彼此開始陷入一陣你爭我奪的肉搏戰,直到熱汗直流都還沒把她的內衣扒光,當然最後兩人還是都會贏,就像玩著青梅竹馬的遊戲。「我跑上樓,都聽到外面的叫賣聲又恢復正常了,結果我媽還趴在地上一直發抖,一看就知道嚇壞了才從輪椅摔下來,但我懷疑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地震,大概又以為我爸派了怪手來砸她的天花板。像以前有一次,他喝醉酒回來,我媽嚇得不敢開門,他說妳再不開門就派卡車來撞了,結果真的打電話開始叫人妳知道嗎?」

14.接著還有。「你在急什麼?後來他莫名其妙突然戒酒,我媽反而更擔心,因為沒喝酒打女人更恐怖,都是靜悄悄的,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不爽。選票開不出來也打,怪我媽人緣不好,才會跑掉那麼多婦女票。有一次最惡劣,她娘家弟弟送月餅來,就是我小舅啦,居然把人騙到浴室裡反鎖,恐嚇他再不勸我媽蓋離婚章,以後親戚都不要再來往。」、「店長,你一定要這樣嗎?」、「我幫妳把腿抬高一點,妳繼續說。」、「嗯......,你還沒看過他夏天的樣子,在家裡每天打赤膊,穿那種薄哩稀的大內褲,流汗時都變透明,裡面晃來晃去的你知道嗎?只有老一點的女管家才留得下來,連那幾條狗看了都會叫,真不敢相信那些做官的,說不定他們也一樣髒,不然怎麼還跑來跟他握手,真的髒死了。」

15.「我想起來了,有一次,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吃不喝,管家在門外都叫不應,我還讓她發現水一直從門縫底下流出來,嚇得趕快去通知我爸,不到十分鐘救護車的擔架就抬上來了。結果你知道嗎?我自己開門走出來的,還面帶微笑,穿著新買的高跟鞋。我媽那時已被打跑好幾天,一直等不到她的消息,才故意這麼做的,不趕快把他氣死,我自己真的會死掉。」、「妳說他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那妳為什麼還不怕?」、「我管那麼多,小命一條啦,誰叫他把我媽折磨成那樣。你好了沒?我還有很多事沒說完,要不要聽,我再講最近發生的一件就好。他派一個實習醫師帶著護士去看我媽,然後回來寫評估報告,看能不能在造勢晚會上讓她坐輪椅出來揮揮手,多拉一些同情票,當選後要競爭議長的位子才不會太難看。你認為這對我媽有什麼好處,要不要答應,還是不要跟魔鬼打交道?」。

16.「最好不要有期待,沒來往已經那麼久了。」、「我也認為是這樣。不過我有想到......,」她突然翻過身來,大概一時不察,以為我身上還穿著白天的襯衫領帶可讓她揪住的東西,一看竟然是無衣可靠的我,情急之下猛鑽到胸口,喘了一喘才說:「如果你願意把我媽接來這住,我最高興了,以後我會對你好一點。」、「這是兩回事。而且妳本來就很好。」、「店長,不要這樣說,我不應該對你不好......」聽來很像是她的心底話,說到一半聲音停下來。「我不會怪妳,我自己還要再努力。」、「我一直覺得對你很不公平,你知道嗎?」、「嗯,我當然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少了。」由於煙火放完了,屋裡又陷入寂靜,只聽見紗簾一拍兩拍輕觸著玻璃。

17.你還沒看過真正快樂的素,我也沒有。就快要看到了。以前略有印象的是舉著鞋子要我倒酒那一次,不過那只能算是痛苦的快樂,屬於不知快樂為何物的少女的沉淪。真要看到快樂在她臉上像朵花,是週日這天下午的月台。我依約來接她,隔著柵欄看見她從火車上跳下來,那張臉本來靜靜冷冷沒什麼表情,一看見柵欄外的我馬上墊起腳尖,同時搖晃著輕款款的手,臉上倏然漾開了彷彿多年不見那樣的喜悅,然後急急穿過人群跑到面前來,說著跳著,兩手抓著我像在慶豐收,除了歡天喜地沒有其他字眼可以形容。「媽媽會走了耶。」她說。「我跟在旁邊看著,很慢很慢的,但是真的會走了耶。」她說。「早就跟她說了嘛,以後就可以慢慢走出來了。」她說。

18.那盈盈的笑靨帶回到家裡還盛開著,到處都是沉浸在喜悅裡的聲音,小瑞修咬著鉛筆從房間跑出來抗議,我則一路看著從她臉上綻放的神采,一件小小的快樂就能這樣鼓舞著她,可見生命中她的匱乏是那麼單薄又純粹,一下就把心裡的缺口填滿了。而我等著趁虛而入就是這一刻,已經期待多久了......由於鐘錶行很快就出現了盈餘,拆帳後我把分到的錢帶回家,卻不敢聲張,只能暫時把錢藏在暗櫃裡,等著她什麼時候心情好再拿出來。冷戰多日後,錢已快發霉,現在這個機會簡直天外飛來。趁她洗澡的空檔,我跑進房間取出裝錢的紙袋,就等著她來到客廳。我們說好了傍晚要出去吃飯,而我實在已等不及,只好用一張報紙把錢掩在茶几上,等著她自己來問,這是什麼。

19.幾分鐘後她走過來,果然如我所願,就這麼問著了,這是什麼?我正色告訴她:「阿素,這是我的心意。」、「什麼心意,生日蛋糕?皮包?天啊,你買衣服給我了?」她當真坐了下來,瞧著那張報紙,一臉困惑看著我。我等她坐定,正式掀開報紙說:「這些就是你認為的髒錢。」她沒說話,眼裡一絲不解,直直看著我。「我和濤聲拆帳,分到的就是這些錢,想交給妳又很擔心妳會不高興。我只能說,平常在我們手上進出的,誰又知道哪些錢乾淨,哪些又是骯髒的錢?但至少妳也知道,我每天一大早起床,再累也不敢睡,為的就是拿回這些我所付出的心血。我真的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妳才不會再跟我冷戰,所有的錢都是混在一起的,妳可以把這些錢當作是我自己賺來的嗎?」她還不說話,所以我就直說了。「如果妳同意,就把這些錢放在妳名下,明天我帶妳去開戶頭。」、「妳想想看,就算拿著乾淨的錢去做壞事,難道就可以被原諒嗎?再說,誰看過乞丐把盤子裡的錢丟出來,說『我不要你的髒錢』?何況我也不是乞丐......」她靜靜聽,沒有我預期的開心,聽完濛著眼,看來有話要說了。

20.我多麼期待她能稍忍住,若還是認為自家老爸不該那麼壞,何不再想想,又有哪個男人不是當了父親才變壞的。我不知道她會說得多難聽,趕緊起身去廚房,一邊想著濤聲交代的另外一件事。他想要的那個願望比我的處境更難,想都別想。難得今天她心情好,也不見得常常能這樣,若不是媽媽突然會走路,輪得到我來教她錢的道理嗎?何況她的快樂總有個極限,從車站帶回來的額度差不多快用完了。「妳說的很對,我懂了。」她突然這麼說。說得太簡短,又太爽快,聽來不像真的,表情卻又很真。「阿素。」、「什麼事?」、「沒有,我只想說,我聽了很安慰。」、「錢放你那裡就好,沒必要對我這樣。」、「不,我已決定這麼做,這樣更有意義。對了阿素,我還想到,其實我們存進去的錢,經過銀行櫃檯輪換幾百次後,再去把它領出來的時候,早就變成新的錢,根本不用擔心。」、「店長,你不要一直放在心裡。」、「阿素,我還想再說一件事,如果我們連每天用的錢都不知道乾不乾淨,那實在更沒必要把自己的家人分成好人、壞人。」、「你想說什麼?」、「濤聲想來看看自己的孫子,都要上小學了,還見不到......」、「餐廳訂好了,我們應該先先去吃飯。」她說著站了起來。

21.就我所學,客人花錢買表當然不是買時間,不戴錶的人擁有的時間一秒也不少,唯一的差別就在身上的佩戴,一種完整性,就像一個婉約的微笑可以點亮臉上的神采。否則時間是買不來的,每次看到濤聲躲在人群背後猛吞藥,就能體會權勢越大者最怕的是什麼。看他意氣飛揚,吃的藥卻都是重量級的降血壓和降血脂,聽說膽固醇也早就破三百。司機老黃偷偷告訴我,晚上幾點要去哪個女人家,事前的藥也不可少,不同對象都有不同的時間調度和劑量。「今晚這個,半粒可以啦。」剩下的半劑直接丟到窗外。有時就在路上發牢騷:「幹伊娘,這查某套緊緊,我看三粒嘛無夠。」在車上,老黃負責倒水配藥,明明氣色已變差,爭的還是男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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