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73頁～第83頁

【2023年03月份閱讀筆記《我們》：第73頁～第83頁】

1.印傭瓦蒂問他：「爺爺，誰來看你啦？」爸說：「宋如珊來看爸了！」我很驚訝爸清楚說出我的名字，因為已經很久他連我的小名都不叫了，有時我甚至以為爸已不太認得我了。二十多年前，爸腦部動脈瘤開刀後，有段時間總說自己有三個女兒，還質問媽他那摔斷手的女兒到哪兒去了。其實，我們家只有兩個女兒，那個摔斷手的女兒就是幼年時的我，據媽說，我兩歲多時，有次站在椅子上，要撿掉到地上的橘子，不小心摔斷了手，而我對當時僅有的記憶是，打石膏的手臂奇癢無比，爸拿著筷子伸進石膏縫隙替我抓癢，而姊姊頑皮地在我的石膏上畫圖。......↓

2.這晚爸叫了我的名字，我真的好開心，忍不住親了爸的臉頰，爸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啊？」我大笑回答：「爸，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我喜歡你啊！」爸也笑答：「那我也喜歡你。」然後他噘起嘴要親我，我趕緊把臉湊上去！這晚，爸用清透的眼神定定地看我許久，我想他有話想要對我說......

3.我不常晚上來看爸，但去年初有個晚上，我下了課身心俱疲地來看他。那時爸住在呼吸治療病房，因從加護病房出來不久，身體很虛弱，清醒的時間並不多，但那晚他突然用這種同樣清透的眼神看著我，當我們四目相對時，片刻間，我覺得爸讀懂了我心裡所有的苦，我和他説：「爸，我不快樂。」他憂傷地問我：「孩子，你怎麼了？」他的關心使我情緒崩潰，伏在他胸前大哭，就像小時候一樣，不顧一切地向他傾瀉內心的無助和無奈，爸不知如何安慰我，他說：「孩子，不要這樣......」

4.那晚，我回家後，故事並沒有結束。爸用他有限的力氣問姊：「什麼事？」姊知道爸在問我，向他解釋我可能因為工作壓力大，以及藥物的副作用，導致情緒不穩，應該沒事了。她說：「您是好爸爸！」爸卻說：「我不是。」她說：「您是好爸爸，因為您了解孩子。」那天直到很晚，爸若有所思看著天花板不想睡，姊問他：「爸，您在想什麼？」爸抿著嘴看她，眼中有淚，她又說：「爸，您不累嗎？不想休息一下嗎？」爸回答：「我不但不累，眼睛還一直流淚。」姊明白爸還在擔心我，允諾會和我聊聊，陪我去看醫生，爸這才點頭，不再說話。但從那晚到次日，爸的心跳一直不穩定，連主治醫生都有些擔心。

5.爸在病中掛記著我，這不是頭一回。四年多前，爸因感染發燒，住進榮總加護病房，那時建和腦部開刀不久，剛由榮總轉進振興醫院繼續復健，我輕描淡寫地告訴爸建和的情形，本想爸可能不太注意，沒想到他突然用一種哀傷的表情對著我，我問他：「爸，你怎麼了？不舒服嗎？」爸哽咽地說：「我是擔心你啊！」聽完後我滿眼是淚，久久答不上話來。天下父母心，他不在意自己的病痛，卻掛心我的處境，這種心疼只有在自己當了父母後，才能真正體會。

6.這晚，我再度晚上來看爸，在這相似的情境中，不知爸是不是也憶起那令他震撼到第二天還心跳不穩的晚上，所以他關愛的眼神不時停留在我的臉上，而我似乎也讀到他心中的牽掛和不捨。於是我摸著他的臉，在他耳邊說：「爸，我很好，沒事，你放心......」直到我離去時，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這是一個充滿愛的美好夜晚！

7.姊陪我下樓等接駁車時，我們對爸的眼神有相同的解讀，─那晚的記憶和無限的疼惜。上車前，姊對我說：「你看，這麼多人愛你，你要好好的！」我默默點頭上車，然後回望車窗外仍看著我身影的姊......我想，幸福不難，但可遇不可求。我們何其有幸，成為家人，緊緊依偎，靜靜相守。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

8.那段時間裡，我每週到關渡看爸時，姊姊都會準備一罐銀耳蓮子燉梨讓我帶回家，要我每天早晨吃一點，有時她還會在裡面加些紅棗枸杞，讓我補元氣。她說：「止咳藥是治標，這才是治本，要乖乖吃。」我也就撒嬌厚臉皮地回她：「那我就讓你照顧了！」然後我們倆都滿足地笑開了。

9.其實，我從小就習慣被姊姊照顧，在我心裡，她不只是姊姊、朋友，也像是母親。記得我幼稚園時，站在小桌子旁，看著讀小學的她拿鉛筆寫作業，我心裡好羨慕，也好佩服；我小學低年級時，暑假作業除了手寫的功課外，還有許多是一袋袋的小勞作，裡面除了要拼組的零件外，就只有一張小小說明書，常在假期結束前，她一邊幫我，也一邊教我，忙得人仰馬翻，讓我開學能準時交出作業。

10.姊姊的手很巧，會做可愛的小飾品，她自己不曾留過長髮，卻會替我紮辮子，做蝴蝶結頭飾和項鍊手環什麼的，我小時候看起來並不討人疼，但她總是很樂意把我打扮得漂亮可愛。當我闖禍時，她也常是替我解決問題的救火隊，有一回，第二天要穿制服到校，我的白襯衫口袋被彩色筆染藍一大片，姊姊半夜忙著幫我清洗吹乾，好讓我第二天能順利穿到學校去。從小到大，我總是依靠她、仰望她，而她總是帶著我、幫著我。

11.記得她腎臟病休學的那年，我小學三年級，她自己不能吃鹽，卻每天替我做便當，現在想來，對同樣是孩子的國二的她，那是多難的事，她自己得忌口，卻每天變換不同菜色給我準備便當和水果，那一年的便當，是我讀書生涯中，最令人懷念的─現做熱騰的飯菜，沒有炊蒸過久的混雜水氣味！姊姊照顧我，但對於管教我，她也沒放任，記得有一回，我忘了清洗他給我裝水果的盒子，過兩天她發現裡面發霉了，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當時覺得委屈，卻沒有哭，但我記住了，自己用的東西要負責清理乾淨。

12.姊姊疼我，打從心裡疼起，我的大小事她都放在心裡，我的病痛她也痛在心上：我化療那年，她每回從中壢趕早到榮總陪我一起煎熬，看我有胃口能多吃一些，她比我還高興！這半年多，我做標靶治療，她也總陪著我，我和她説：「打這針沒那麼難受，不用陪，我自己可以！」她還是一派輕鬆地説：「我來玩玩，聊聊天！」我們雖然差了好幾歲，但從小無話不談，小時候我們同睡一張床，夜裡常聊天聊到媽媽大聲制止才肯乖乖睡去。這些年來，我生活、家庭、工作中所有的不如意，只要和她說了，我緊揪的心好像就鬆了......

13.去年中，有回我獨自在咖啡店吃飯，她打電話來，問我的身體，然後她哽咽地説：「妹，你要好好的，我真的不能失去你......」我無法控制的淚水，連串滑落湯碗中。我想，在這個世界上，能被人這麼疼著愛著，真的好幸福......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二日

14.今天我去看爸，他笑得好樂，午睡起來精神不錯，坐在床邊輪椅上看電視，我爬上病床坐著陪他，他看得津津有味。廣告時，我故意露出近三個月來被玫瑰糠疹肆虐布滿紅色疹塊的小腿給爸看，看看他的反應，結果他認真看了一會兒，説：「蚊子咬！」我笑著回說：「不是蚊子咬啦～」印傭瓦蒂看到爸開口，樂極了，也趕快試一下：「爺爺，小姊姊的腿怎麼了？」爸很正經地重複一次：「蚊子咬。」瓦蒂開心地笑了。她説前陣子發燒後，爸就很少講話，昨天只問了她一次「幾點了？」而今天也只說過一句「謝謝」。當下我心裡好得意，也好滿足，我的騙疼奏效了，爸爸疼女兒，沒道理可講！

15.童年記憶中，爸常因工作不在家，但射手座的他活潑樂天，帶我完成了許多生命第一次的「探險」。小時候，燠熱的夏天裡，爸常打赤膊穿短褲，坐在墨綠色人造皮沙發上看電視，我總是爬到她身上，坐在他懷裡，然後拍捏揉搓他白細柔軟的大肚皮，玩他又圓又深的肚臍，爸的肚皮是我心裡笑呵呵彌勒佛的原型。

16.有一回我在爸懷裡坐著，他正要劃火柴點菸，我說我想要試試劃火柴。於是爸握著我的雙手，左手拿火柴盒，右手舉起火柴棒，帶我感覺劃火柴的力道和角度，幾次之後，她讓我自己試，但我一劃出火花，便嚇得把火柴扔向地板，來來回回好多次後，我終於敢拿住點燃的火柴。直到現在，我劃火柴的手勢，仍是當年爸爸教的，先將重心置於火柴頂端火藥處，再將火柴棒由外往內擦，這方法和別人的不太一樣，但力道十足，一次便能點燃。

17.小學快畢業時，有天爸説要教我西餐禮儀，於是帶我到中山北路六段和中正路的十字路口，那兒有間當時士林唯一的西餐廳。我還記得，柔和的燈光下，輕緩的音樂流瀉，白色桌布上，瓷盤兩側整齊排著各式刀叉匙，然後爸一步步告訴我，用什麼餐具吃哪道菜，怎麼撕麵包、吃沙拉、喝湯、切肉、攪拌咖啡和牛奶......後來爸還教給我許多生活中的第一次：在天母游泳池學會飄浮閉氣、去白沙灣游泳感受海水的鹹嗆和浮力、懂得更換燈管和電箱保險絲、知道開車上路得注意轉彎細節......

18.還有一件爸教我的事，我到現在還在學，那就是寬容。那年爸腦部動脈瘤出血，頭痛欲裂，當時醫院少有電腦斷層設備，爸在陽明醫院就診，醫院只好使用傳統的脊椎穿刺方式抽取脊椎液來測試，以脊椎液中是否帶血來判斷。那天我和姊陪在爸身旁，新手醫生以針穿刺爸的脊椎，但技術生疏，試了三次才抽出，姊和我都非常憤怒，抱怨應找有經驗的醫生來做。但爸卻告訴我們，要給新人學習的機會。聽完後，我倆靜默無語。人生要學的功課太多了，若沒人點醒，就得多走迂迴路。

19.人說，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我卻覺得，爸是我成長過程的啟蒙導師。因為家境並不富裕，爸很少用物資來「疼」我們，他的「疼」是關愛、理解和教導。我想到，物質滿足會像無底洞，越填越渴求，關心疼愛卻是聚寶盆，能讓內心豐盈滿溢。

20.黃昏時，我要離開，瓦蒂推著爸的輪椅，和姊姊陪我一起到門口等接駁車。聊著聊著，姊姊突然說：「有個妹妹真好，可以常談心。」、「哈！」我笑出聲來，我說：「我才要說有個姊姊真好，被人疼真好。」、「等你有空，我們再一塊出去走走。」、「這月底下月初吧，等大家都差不多忙完時......淡水雲門園區，怎樣？」、「好啊！」我倆都眼睛一亮，就像小時候打算溜出去玩。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