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05頁~第120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05頁~第120頁】

1.重櫻:妳問我,女人的一生除了被描述,有沒有屬於她自己的聲音?有的,我可以明確又悲哀地回答。素只想要擁有她自己,才會一口氣發出超越世俗的聲音。妳看她的叛逆多有型,寧為所愛棄家而逃,即便那只是情竇初開的戀情,但仔細看她,也只有十八歲而已,十八歲的聲音就那麼嘹亮,可想而知只不過初試啼聲就把她所有的力氣用完了。半個月後,我代她收下僅僅十幾天的微薄薪水,她果然沒有回來領取,酒後第二天真的消失了蹤影。整件事,整個對我而言猶如露水朝陽般的奇異幻境,就在一年又一年逐漸褪色的父親節後被我淡忘了。......↓

2.爾後我又過著平淡無奇的日子,直到第五年被調回行銷部門,才又興起重拾書本的念頭。妳可能已沒有印象,我第一天走進教室遇到的人就是妳,而當時還被妳誤解,以為我是管理行政總務的人,何況還戴著黑框眼鏡。妳說窗邊那張椅子的卡榫已脫落,而那是你最喜歡的位子,問我能不能馬上幫忙修理。當時的我二話不說,直接先從最後排的桌椅挑出較乾淨的一張搬過來,而妳一坐下來那開心的樣子,那一頭俐落的短髮襯著陽光般的笑容,自此完全佔領我的夢境,而後來果然也像夢境般成為了幻影。重櫻,在那個年代,女性的聲音都是依靠自己釋放出來的,而不是社會所給予,妳的聲音在街頭,就像素的聲音在逃家後的暗夜裡,但這些聲音畢竟都只像是吶喊,並不真正代表女性想要擁有的自己。

3.退一步回答,如果你問的是感官所能聽見的聲音,那我倒是很想說,我很少聽見妳,妳的聲音只給所愛的人,而不是我,我只能坐在寂寞的教室,就像如今此刻困頓在這個牢房裡,寫著二十多年來的記憶。卻又多麼諷刺,以前不敢對妳表白,難到現在就有勇氣全部說出來嗎?對了,故事剛好來到這裡,總算有機會讓你知道素的消息,消逝六年的素,就在這個難以言喻的黯然時刻突然回來了。

4.「請我吃頓飯吧。」素的聲音說。四周聲訊吵雜,間有小販在旁叫賣,還有掛掉公用電話的喀擦聲,那裡應該是車站,但我無法判斷她是準備搭車或是剛好抵達。我只知道她所說的「吃頓飯吧」指的是年夜飯,因為這天正就是除夕圍爐的日子。我告訴她,過年這幾天都會在鄉下,而現在正要搭車回老家。她的聲音聽來沙啞,卻又說得毫不猶豫,「給我地址,你等一下,我拿筆。」然後我又聽見了周遭那些雜音,還有她蓋上皮包的短扣音,那一概不變的率性從聲音裡傳來,俐落又簡潔,沒多加解釋為什麼打了這通電話來,只讓我一時半刻恍恍然,過去彷如一瞬間,前腳剛走,後腳一蹭就這樣繞回來了。她抄下地址後,說了聲再見。

5.五十公里外的鄉下老家,母親在她的灶房裡張羅飯菜,收攤回來的父親蹲在門外洗著他的腳踏車,大人小孩圍著一堆即將燃放的炮竹......,素走過來的時候樹下的土狗狂吠著,她蹲下來讓小孩躲進她的臂彎裡。她雖然叫過我的名字,面對面的這一刻顯然已叫不出來。「叫爸爸。」她說。小孩站著,此刻偎到她懷裡,兩眼骨碌轉,硬被她拖出來。叫爸爸。她又說了一次。這時我的弟妹和叔叔姑媽都已陸續圍過來,彼此面面相覷,等著看我臉上露出什麼表情。我看著她,那雙眼睛有些迴避,卻也不能說是膽怯,畢竟打完了電話說來就來,怎麼可能只為了吃頓飯來,當然是有話要說就來了。

6.小孩像她,眼睛黑亮,有點瘦的臉頰,好比彎鉤那樣的月牙。這就不像我了,怎麼可能像我,機率更不像,一轉眼已多少年。圓桌上,母親坐在素的旁邊,也坐在我旁邊,也就是我們的正中間,她給小孩夾了兩筷子,被我姑媽瞪了一眼才又坐回到原位上。位子突然空下來,而我低著頭,看著圓桌下的黃布鞋,裙子是灰色的牛仔布,大概為了上下車方便,搭一件夾克外套,臉上也沒什麼妝,臨時穿街過巷來的一身輕裝。「你叫瑞修對不對,要不要來坐我這裡?」父親啞著化療後的嗓音。小孩沒回答,把那一雙筷子咬在嘴角,咯咯咯對他笑著。桌邊其他人總算跟著輕快起來,一個個輪番逗著他,年夜飯還沒吃出年味,倒是每個碗裡滿溢著一股詼諧的幸福感,一桌子吃得喜孜孜,顯得素緊夾著胳臂的樣子像被冷落在一旁。

7.圍爐聊天後,母親臨時替我們鋪上一床大被,收集了鄰房剩餘的棉被疊在床板上。通鋪長年未使用,四周牆上爬滿了水斑,幾隻飛蛾撲著窗片發出討人厭的嘁嚓聲,四周原本就是很微弱的光線,此刻彷彿更暗淡下來。我們和衣躺在床板上,還真像趁著夜色逃難來的,逃到了這個雞飛狗跳的村莊,一幅臨時湊合的大小大,中間的睡著了,左右兩個閒著兩雙眼,剛好對著氣窗外一輪寒月的冷光。躺久了,她藉著翻身,背對著我說起話來。「喂,你不要想太多,真的就是你的。我根本不知道會這樣,發誓,不是故意的。我為什麼要故意。等我發現不對才知道已經四個月了,那時在台北的服飾廣場,有個女同事剛好也和我一樣,我們就相約好,把小孩生下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你在聽嗎?本來我想應該回來找你,但考慮到我爸到處都有人在給他通風報信,挺著大肚子能躲去哪裡,就更不敢回來。還好我那同事有個很了不起的媽媽,她連我一起照顧到底,還讓我在她的代書事務所上班,每天就做那些寫來寫去的文書工作。」

8.由於背對著我,看不到我,於是她勇敢地繼續說:「小孩應該準備上學了,她提醒我不能再拖下去,所以只好帶他回來報戶口,你不相信......的話,那就去驗DNA嘛,不是你的幹嘛推給你,怎樣啦,你沒在聽嗎?」我用手指點一下她的背,久久她才轉身過來,兩眼泡著淚,濛濛地閉上了,一滴滴掉了下來。接著又說:「不會給你添麻煩,我自己會去賺錢。你只要注意我爸,他已經知道了,說不定這幾天就會找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聽說他手下那些每個都有槍。」我跟她說沒什麼好怕的,那段日子我還一直等著她回來拿薪水。話說完靜下來,才發覺我們兩張臉對看著,沒人敢動,只有眼睛不得不動,事實上也從來不曾這麼安靜地躺在一起,我只好半瞇起眼,開始說著店裡這幾年發生的事,被調為內勤的事,還有利用時間去念大學的事,有些課程是我早就想要進修的...說不到一半,素提醒我:「店長,我很想聽,可是有點累了,我們明天再說好嗎?」

9.重櫻:這幾天監獄裡有人鬧房,這封信可能只寫一些重點。前信我寫到素回來了,結尾卻好像結束太快,忘了說說我的家人,他們都很喜歡她,當然也因為大家馬上升格為長輩的關係。我父親的肺病好了大半,我母親臉上那一團早衰的皺紋都笑開了,連我家的土狗在我們離開時也興奮得又跳又叫。我呢,那時雖然聽到了妳突然結婚的消息,但該怎麼說,素回來這件事,大概是上天給我的功課,我的人生就是從這裡開始轉變的。對了,容我順便一提,素的原名是余敏愫,那幾年她最大的改變也許就是改名,報戶口的時候我才發現的,名字只剩一個字,也就是余素。我不知道這有什麼特別含意,問她也說不清楚。但我猜想,這應該是她的自我期許,所以毅然帶著全新的余素回來,也就是要告別過去的意思。不再那麼隨性,而且已經決定永遠不再離開。

10.離開老家後,我帶著素和瑞修─長大後才那樣對我的,當時的他是多麼可愛─回到城區小站下了車,走兩條街,來到兩棟新建築狠狠把我夾在中間的老公寓,門一打開,再怎麼遮掩已來不及,總算讓她看到了不如去死的一房半廳,電視靠著牆,單排沙發對著電視,還真像個小車廂,爬樓梯就是比搭電梯便宜,何況就是一個人住,再怎樣也想不到突然三口人。「我明天就去找房子,先將就一下,妳和小孩睡我的床。」、「還沒叫爸爸。」素拉著小瑞修說。「慢慢來沒關係,瑞修,等一下我陪你看卡通喔。」

11.那張臉還是充滿著敵意的。而我又何嘗真的沒關係,後續的事情還真不少,吃的用的住的,還有將來要怎麼生存的,哪一項簡單,感情更不容易,我相信阿素應該也很懊惱才對─只不過就是喝多了那天晚上幾杯酒,人生要是可以重來,就算又喝到醉也不見得會出這種事。第二天,阿素說的沒錯,她父親果然派人打來了電話,要我馬上去見他,否則,對方說,否則我們就去把你抬過來。阿素雖然急著把位置畫給我,但我早就略有印象,那是當年她寫在包裹上的地址,就在大馬路邊的議員服務處,雖然只有一個店面寬,但那種得天獨厚的市心地段還是無人可及。

12.沒想到不只這樣。這天下午,服務處主任把我帶進旁邊的巷子,走沒幾步,兩扇雕花大鐵門擋在眼前,原來鐵門裡面才是素當年逃離的家,門一推開花木扶疏,三隻杜賓犬不動聲色踏踏迎來,六隻眼睛冷冷盯著我看,車庫旁兩個壯丁探出頭叫著牠們的名字。我坐在沙發上等待,客廳對過去是原木造型的大茶桌,牆上掛滿大大小小的匾額,我暗暗嚇了一跳,原來這位明日之星越爬越上去,那些紅底黑字盡是恭賀余聲濤副議長的賀詞。素的父親從裡屋跨出來,一襲改良版的中山裝,上面露出白毛衣的高領,圓圓的臉看起來還真像國父,就是多了幾分草草的霸氣。我已經聽見他正在心裡咆哮著,平和的表情顯然經過了一番壓抑,暴雨前那種平靜。

13.「你打算怎樣?」他說。「阿素說,如果沒意見,就不要辦什麼儀式,登記就好。」、「幹你娘,我問的是以後,以後你要讓她過什麼日子。年輕人就愛搞這種把戲,搞到現在無路可走,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怎麼想的嗎?把她送出國,再用挖土機把你送到山上。」、「我們沒有故意要隱瞞。」他點起香菸,吸得很深,嘴裡緊閉著,把自己活活悶死那樣。我當然知道他在忍,這時候他應該有點智慧才對,誰願意這樣,這已不能追究誰對誰錯,誰都沒錯還需要來這一趟嗎?「以後你就一直賣鬧鐘、賣手錶?」、「這是我的專業,我只會這個。」

14.他認真打量我,哼哼哼不知道哼著什麼,看來滿腔怒火還在裡面狂燒,只能悄悄握起垂在腿側的拳頭,乏力地提了幾下又放開。論家世背景和未來性,那個巴西的比我強多了,早知道的話......,此刻也許就這麼懊惱著。從頭到腳把我看完後,聲調再度硬起來。「給我聽清楚,我只有這個女兒,你看著辦,發一百個誓都不夠,看你以後怎麼對待她,做不到現在就告訴我,不要有一天我去找你。」、「我相信做得到。」他還盯著,於是我補充說:「盡我所能。」

15.他又冷哼起來,這回大概針對著我說的盡我所能,就像受到侮辱般,幾條青筋聚集在額頭抽蓄著,凌厲的眼神帶著殺氣,更有幾許血絲爬出眼白,傷得很重那樣。「你跟我進來。」他說。說罷一轉身,走進了剛才出來的過道。我跟在他後面,發覺過道尾端一片明亮,以為那是陽光普照的院子,一進去才知道是個沒有梁柱的室內大空間,四周環繞著大片玻璃,主端位置行跨著長長的辦公桌,左右兩邊各對著L型沙發椅。

16.他拾起遙控器,所有的窗簾齊步下降,大空間一瞬間暗下來,隱藏在牆頂的螢幕譁然朝我展開。原來他要我看影片,畫面從一幕黑白遠景開始,陸續出現的是偏鄉農村、貧瘠的黃土路、赤足走在泥濘中的學童,以及寒夜孤燈的苦讀身影。接著轉入彩色現代,逆境成長的余聲濤出現了,他視察兼賑災,聽取陳情簡報,舉著手在某個災難現場指揮若定,再來就是清水溝、埋管線的選民服務,然後是一場場的座談會,慷慨激昂的議會總質詢,畫面最後定格在人山人海的廣場。

17.「現在你看到什麼?」他說。「很多人。」、「我說樓上,沒看到露天陽台站著一個人?」、「距離很遠,不過我看到了。」、「以後我也會站在那裡。」怎麼可能,我心裡暗暗驚呼起來,若我沒看錯,那個人應該是教宗。我用力點著頭,然後補充說:「我懂。」、「你在外面難道沒聽說,余聲濤是憑著一雙手奮鬥起來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你就聽我的,既然認為鐘錶是你的專長,好吧,那就出來創業,需要多少資金先調給你,就是不要死守在那個櫃檯上,難道以後的人生都要那樣滴滴答答的嗎?」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突然又想起那只勞力士了,那是阿素費了一番工夫買下來的。口口聲聲那麼關心這個女兒,總該還戴在他手上吧,我悄悄瞥著那兩隻手,可惜腕口的袖子過長,蓋住了。

18.自從那次看了醫生回來,直到現在,瑞修靜悄悄不見人影,這不是壞事,可免見了面又一番冷嘲熱諷。偏偏醫生開出的心理測驗還沒走完整個流程,每隔幾天就有醫院志工追著電話來。該去或不去,他一直未表態,凡事都推給媳婦當窗口。而我對她的習性清楚得很,事情要是沒談好,包準隔天又重來,加上喜歡對我的病情發表高見,辭不達意時就用日文助陣,若還是聽不懂,她就再補上幾句破英文,往往一件小事說得比大事更難懂。

19.「這是逞戲。」她說。像她這種話,聽了就很嚇人,以為已經被她識破了。「妳在說什麼?」、「啊啦。」、「我既然答應了就會去,但是妳也不能隨便亂說。」、「逞戲。」她又說了一次。「妳叫瑞修來聽。」果然他躲在旁邊,電話一轉手就出現了。「她說得對,是你自己聽錯了吧,醫院本來就規定,初診完要接著做心理測驗,這是一定要的,整個『程序』完成後,醫生才能針對檢查數據做出判斷,或直接給處方。」最後只好這麼敲定,由我自行搭車去醫院。但一面對那些問卷,馬上又得變笨,所有的問題還真的笨極了:今天是幾月幾號?那明天星期幾?這裡是哪裡?你的電話號碼記得嗎?你的媽媽叫什麼名字......。

20.沒想到醫技還拿一張紙問我,你會畫圓圈嗎?我說會。很好,它就是一個時鐘,現在你告訴我,下午三點在哪裡?我為了把時間畵錯,還真想了很久,怪他手氣差,問到一個賣鐘錶的,就好比問種田的阿伯你看過白鷺鷥嗎?我做了臨床失智評分量表,還完成了認知功能的障礙篩檢,醫療資源就浪費在我這種人身上,無奈也得來,就怕權威人士哪天發現新大陸,恐嚇威脅說假失智也會出現後遺症,最壞情況就是弄假成真,那當然就沒救了。

21.初診帶回來的藥份二十八天,一概被我丟進冰箱裡,阿雲在的時候才當著她的面服用。也許她已懶得做紀錄,也說了要我不要再裝傻的話,但很奇怪,吃了藥就是會感到全身鬆軟,未嘗不是求得解脫的意外收穫。直到吃了三次後,她的反對態度轉趨明顯,簡直背著瑞修對我放水。「這樣下去,你還不如改吃一些維他命。」、「那不一樣,萬一還要抽血檢查,會被發現血液裡沒有這些成分。」、「我看,你可能也想趁機會換個年輕看護來吧。」訕笑著說。「開什麼玩笑,我覺得目前這樣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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