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8頁~第27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8頁~第27頁】

1.人生有絕大部分是時間早已劃定的暴力制約。生命作為一種時間性的存在,正如鐘錶這類現代機械的精準切分,從一個固定的身分移動到下一個也是固定的身分。例如家庭→學校→公司→家庭,及至終點。在父權象徵秩序收編的時間裡,許多女人的時間因為被限定而停頓下來,例如一生勞苦的母親還有年少病逝的姊姊,她們沒有選擇地成為傳統父權結構裡的苦難承受者。......↓

2.有別於空間性的「鄰女」,時間性的「臨女」指涉永遠無法被收編、約化的「來臨中的潛在女人」。時間的鄰近性意味著就在眼前的真實,另一方面,時間仍是尚未連結的潛在異質。易言之,是還沒到來,即將到來,懷帶期待企盼的「將臨」。「將臨」的時間是陰性時間,逸離陽性時間的理性暴力。因此「臨女」就像天使般,永遠以一種不斷接近,卻又永遠不夠接近的姿態,持續接近中。「臨女」的時間臨近性,為小說人物扳開一道救贖的門縫,讓愛將臨、再臨。

3.在冬季闃(ㄑㄩˋ)靜的黃昏裡,濃葉遮覆的濱海小徑上,重櫻與良厚緩步其中。她對他說「我們再走一次」,他告訴賴桑父子「明天一大早她還會再來」,這種帶著希望的期盼,就是將臨的、救贖的陰性時間。所以良厚終於頓悟,「請你愛她」此話「隱含著她對我的憂心和期許,宛如眼前這隻手,期待著撥開將熄未熄的灰燼......搶救最後一絲火苗那樣的不死心」。《鄰女》裡面的兩位「臨女」,余素為愛而死,重櫻為愛而活。重櫻讓良厚想愛,余素的出現讓良厚有機會去愛,重櫻的再臨是她有能力可以愛。

4.小時候捨不得河裡繞游的魚群轉瞬結束,所以在橋邊撈捕的父親乾脆把漁網拉到一半,讓他可以繼續望著水面網中泛漾的魚群發呆。閃爍的流水與躍動的魚蝦是這個七歲孩子第一次懵懂體驗到的暗戀,養成日後他對喜愛事物的抗拒與矜持─因愛而生的等待。

5.倘若把生命經驗轉置到創作情境,小說裡的真愛是萬重山,要求翻山越嶺千里跋涉;那麼作家對文學的真愛不也如此,是以自身無盡追尋的書寫意志證成無盡等待的絕對信念。借用齊克果的話來說,寫作是「信仰之躍」。

6.假如你有興趣,何妨再次翻閱小說家的寫作年表:從七歲的懵懂之海,十七歲的文學心靈,四十七歲的野溪垂釣,五十七歲的深夜寫作,及至眼前六十七歲的《鄰女》。

7.而如果你也有足夠的好奇心,提出類似這樣的問題:從七歲到六十七歲,有什麼樣的「暗戀」經得起數十載寒暑的綿延?那麼或許你也從箇中讚嘆,造物主在創作者不同階段的生命情境裡,似乎早已埋下伏筆。

8.七歲的懵懂之海預備著四十七歲的野溪垂釣,十七歲的文學啼聲也安靜等候到五十七歲毅然重返文學征途。文學騎士的信仰,具體化作披星戴月的趕路,「正在前往無法到達的地方」。寫作當然是一種拉長時間、投向未知的執迷之愛。真愛果然是萬重山,那麼險峻但是永遠「將臨」。

9.傍晚時,從這郊野的斜坡往下走,如果腳程不快,慢慢來到老屋坐落的三角公園旁,應該就看得到阿雲小姐剛好走出來的身影,她準時下班前都會有這樣的收尾,總是拎著小小的垃圾袋,丟進桶子裡再拍拍手上的塵埃。而每次為了避開她,我會在小徑的開闊處稍作停留,等她鎖好了門,循例朝著前方的交叉路多望幾眼,確認了我大概還在路上,這才噗著她的粉紅色機車,趁著暮色將臨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10.由於每週她只來單數的一三五,多少會有些瑣事需要仔細叮嚀,這時她就直接記在紙條上,寫的字頗緊細,寫不完還在底下括弧「背面還有」的字樣。瑞修每個月付她兩萬三,煮兩餐,負責清掃,下班時可以吃過飯再離開。但這四個月來,她不曾留下來和我共食,說還要趕去街上新開的日本料理店幫忙;何況我也覺得老歸老,孤男寡女總有某些應該避忌的嫌疑,聽說她很早就守寡,而我也算是個老單身,彼此間保持著不苟言笑的默契應該是要的,所以難免就有一種可敬的敵意漂浮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11.當然我也知道她還有另外的任務,每半個月會向瑞修通風報信,就我的舉止和作息狀況列出觀察重點,譬如我是否無緣無故又陷入沉睡、遲鈍、時不時的健忘以及就像有一次被我聽到的「癡呆」這種字眼。

12.但表面上,她還能維持著對我無微不至的照應,若我剛從外面回來,她會馬上拔掉耳機開始聆聽我的動靜;坐在庭院裡睡著了,偶爾就有一條溫暖的薄毯披到我的大腿上;而即便我只是走進浴室裡洗把臉,隨後她竟然也會去查看馬桶,就為了記錄有沒有殘餘老人那種惶恐的尿跡。

13.這麼說來,也許你真的以為我已經很老了。其實去年我剛迎來五十七歲生日,象徵性的蠟燭插在瑞修新婚不久的客廳,「重生」這兩個字浮在咖啡色奶油上,意味著我的問題並非老不老,而是在他眼中,我只是個被期待重生的廢人罷了。兒子對自己的父親會有這樣的期許,說不定還因此認為我是個失敗的父親。

14.那個生日過後,雇工修繕的這間老屋剛好將近完成,於是瑞修一本正經告訴我,他認為老房子放著可惜,周遭環境那麼清幽,旁邊又臨著幾條頗有起伏的斜坡小徑可供散步,絕對是休養生息的好歸宿。當然我也算冷靜,故作遲鈍茫然點著頭,很為這種終於來到的悲哀表示樂意接受。

15.我從他的新家搬出來時,正是今年初春最寒冷的一天,只帶著隨身衣物和盥洗用品,其餘電毯棉被暖風扇種種較為傷感的物件,他已在幾天前分兩趟替我送來。老房子內部還算簡樸,沒有我所擔憂太過幸福的氣味,難怪一住下來馬上如釋重負,頗符合一種安靜的宿命,讓我從此就在這裡終老。

16.然而事前他並沒有透露還有這位阿雲小姐。我只知道他曾四處尋找管家,表面上用來照料我的起居,實則後來經過仔細推想,才發覺他可能別有居心,恐怕就是期待這位阿雲和我擦出夕陽火花,好讓他專心去鑽研他的科技夢,否則費盡苦心去物色一個年輕的單身婦人,究竟所謂何來?當然這四個月來讓他失望了。

17.據我觀察,他已不再對阿雲寄以厚望,因為在某一次的閒聊中,阿雲自己忍不住說溜嘴:「聽說老闆正在打聽外籍看護的申請管道,看來再過不久就會把我辭掉,以後你想要出門外食的話,可以去我們店裡試試,我做的炸蔬菜客人都說好吃。」

18.其實我對誰來照料起居還是覺得很可笑,一人獨居根本就難不倒我,就算要我撿來十隻流浪狗,憑我自己也能把牠們養得肥肥壯壯。我平常生活簡單,物欲、情慾早已看成煙雲,有時還真希望能夠再老一點,最好健康檢查數據多幾個紅字,或者乾脆一夜之間長出幾個瘤,好有個頑抗的理由去跟死神搏鬥。

19.否則憑我目前這樣的消沉到底怎麼度日,人生就怕活得不完整,活一半,等於死一半,身上若有什麼劇痛還能大聲喊,心裡的痛可就只能忍,忍到有一天以為好像不痛了,趁著睡前安安靜靜的氛圍,勇敢、自信、貼心地安慰著自己說,好像真的不痛了耶─其實這時候最痛。

20.然而說歸說,申請的外籍看護還沒一個影。阿雲小姐照例來上一三五的班。直到這天下午,瑞修突然跑來興師問罪,下了車先把她叫到旁邊指斥一番,隨後瞧著她給的一張紙,臉色馬上一沉,竟然舉頭望著天空一嘆。不過他到底還是個有腦筋的年輕世代,懂得這種場合應該修點邊幅,於是來到了沙發上說要和我泡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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