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8頁~第38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8頁~第38頁】

1.我不太明白他這次又打什麼主意,雖然堅持要執壺,氣息卻不平靜,兩手來來去去一陣忙亂,茶壺經過他咯咯咯的碰撞後,倒出來的茶湯混濁得像他沉不住的表情。我當然看得懂,那張紙寫的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較為不堪的我的病情,譬如頻漏尿、不知飢寒飽、重複吃藥、掉眼淚、語無倫次或者經常的不知所云......。他期待的也許就是這樣的紀錄,好在主治醫師面前當佐證,用來證明我的狀況確實不太好,正在瀕臨退化邊緣,雖然只是初期,但已來勢洶洶,非得找個專業看護長時間來照料不可。......↓

2.茶泡一半,果然從我最近的睡眠品質開始問起。「你怎麼會每天晚上起來四、五次?」、「這沒什麼,白天有睡就好。」、「是一直頻尿還是有哪裡不舒服?」、「可能剛從你那裡搬過來,還不太習慣。」、「別繞圈子,你真的想說什麼就直接說清楚。」、「瑞修,你放一百個心,沒必要耗在我這裡。」、「還有其他的毛病嗎?雲姐說十分鐘前的事你馬上就會忘記。」、「你指的是哪一件?」、「噢,全部忘記反而對你是好事。」

3.他叼起一根菸,他站起來,整支菸只吸一口,用力戳在菸灰缸底折斷了。然後我發現他已走到門外撥了一通電話。電話完,回頭坐下來喝第二杯,馬上朝著地上啐掉,大聲喊著阿雲,要她去把罐子裡的茶葉扔掉。「你不應該喝這種東西來干擾睡眠,下次我帶幾包花茶來,喝了會安神,就不會再胡思亂想。你聽我的,我會幫你度過這個難關,剛才叫美奈子預約了,明天下午就來載你,先去做一些例行檢查,現在的醫藥那麼發達......」

4.「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了」、「你認為會是什麼病?」、「有時好好的,有時就很沮喪。」、「我知道,雲姐都告訴我了。」,他說的雲姐這時切來了兩盤水果,正要走開,叫住她。「前天遇到你們店裡的師傅,說房東要收回妳的房子,是真的嗎?」、「本來也不喜歡那裡,只好再找找看。」她苦笑著,一欠身。「不如就住這裡,我不收妳的錢,但也沒辦法加薪。」瑞修說完看著我,笑著對她說:「有個伴也好,反正他就這樣了。」

5.瑞修接我出來時,我對他的事一概不知情,滿腦子都是對他的虧欠,也只能心疼他這幾年是過著什麼日子。將近五年不見的這天午後,我跟在他後面,親眼看著他按門鈴,才知道他不僅憑著自己的努力買了公寓,還真沒想到屋子裡竟然有人來應門,還嗨了一大聲。門一打開,我先看到玄關牆上一幅畫,才發現人就站在畫框下,頂著一頭高高的鬈髮,身型雖然嬌小,嗓子卻很宏亮,難怪應門的聲音還在迴盪著,可惜接下來就噤住了,靜靜看著我這陌生人。

6.瑞修提到的美奈子,乍聽當然陌生,原來就是我的日本媳婦,日僑學校畢業後跟著父母留在台灣,兩年前在商展活動中認識了瑞修而結為連理。但聽說這門姻緣結得很不光彩,對方家長以不堪聽聞的事件為由,反對他們交往;而瑞修自己,也因為沒有親人的祝福,反而更堅定他的愛情意志,兩人就在法院完成了他們的婚禮。

7.瑞修可能已經交代過她,所以見了面她也不叫爸爸,只從她的喉嚨擠出了一聲「啊啦」。我聽那語調雖不覺得是惡意,但從那張小臉以及突然靜止的動作,還是看得出那是面對一個外人才會出現的疏冷和疑懼。

8.我已忘了瑞修當時是否介紹了我,畢竟在那玄關小小的轉身之間,頂多就是打個照面而已。可是三個人前後走進客廳時,面前這兩個人是挽著手的,我還發現瑞修特別在她的手心捏了一下,那看起來極其細微不足以放在心裡的小動作,連著幾天一直盤據在我腦海,只要一想起來就有點不舒服。我想那種捏手的動作大概就是請她多多諒解的意思,類似放心啦、暫時忍耐一下吧......那樣的默契和體貼。

9.接著當然就是白天我和她的相處,我以為她只懂日本語,所以做什麼是都盡量親自動手,免得溝通大費周章。可又還是有點問題,例如開抽屜找個螺絲起子,就聽見她突然啊啦一聲;有時靠著牆面發個愣,她也不忘再一聲啊啦。剛開始我以為啊啦只是日本人很一般的口頭語,日子久了卻又發現,啊啦竟然還有加長音,例如我打開門走到陽台上,她從房裡出來看到了我的背影,這時就不只是啊啦而已,而是加了一個字的:啊─啦─啦。

10.每晚下班回來的瑞修,就聽著啊啦媳婦說長道短,兩人用日文交談,語速快而熱切,好比黃昏回巢的兩隻交頸鳥。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想也知道話題都在我身上,因為總是邊說邊看我,所說恰恰就是我曾做了什麼又被她啊啦的時候。

11.結了婚的兒子怎麼靠得住,我當然不想問他,而是請教了一個略懂日文的舊識,聽他說完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啊啦」是有點負面的詞,日本女人通常用來表示驚訝、沒想到啊、怎麼會這樣呢......之類的感嘆。但這位友人卻又補充說,啊啦啦的語意又不太一樣,除了包含前面所說,還多了一層消極的含意,有點像我們對某個人失望時難免會有的感慨,一種不再有所期待的意思。

12.關於以前的事,瑞修會怎麼告訴她,而就算他自己,他又怎麼看待我這個父親,這些都是我不敢想像的。那時他剛踏入社會,一開始就聽到了那些世俗輿論,爾後當他又面對著嚴詞婉拒的女方家長,又是多們卑微地博取對方同情?只要想到這些困境都是我造成,在他面前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13.因此,剛來到這裡的頭一晚,我身上的背包根本沒落地,只讓它擱在房間矮櫃上,心裡直想逃,就等著天亮前趕快離開。組成一個小家庭談何容易,而我只是來添麻煩,若有一天被樓下鄰居認出來,不就讓這小倆口更無言以對。

14.半夜裡我寫了紙條,大意是說瑞修我不能連累你、我自己一個人過日子沒什麼......。我移開背包,把紙條摺好放在原位上,結果房門一打開,客廳燈亮著,他竟然坐在那裡,兩眼就像探照燈投在我臉上。「半碗飯沒吃完,我就知道你在想什麼了。」他說。我敷衍地告訴他,只是出來上個廁所......。但是他說:「你總該說清楚,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

15.我回到房間後,經過反覆猶豫,想著他既然還不能接受事實,可見那個陰影一直還在,並不因為我回來了就能重新開始,反倒是一看到我就又激怒他。那麼,與其趁夜一走了之,何不如留下來幫他化解滿腔的怒火,即便在他面前只是個出氣筒。

16.第二天起,我不僅沒有離開,還開始到處遞件謀職,雖然並不缺錢,起碼知道自己最缺的還是那些已經失去的,一旦又繼續消沉退卻,在這屋簷下恐怕一點顏面都沒有了。但顯然我太過天真,就像大多數的獄友到處碰壁一樣。社會對人的凌遲遠遠超過監獄裡的苦行,就算我已勇敢承認來自何處,對方就是會緊皺著眉頭,略表同情後還是把我婉拒。

17.我曾自告奮勇細說自己的專業經驗,但那主事者隨便掠一眼履歷表就把我刷掉了。我也曾蹲在富豪人家後院的沉水馬達旁,等著主人午睡醒來,聽我告訴他,那麼大的宅邸需要一名忠誠的管家......,但對方只是淡淡地說,不用了。我甚至跑到新開幕的商場發傳單,那裡人最多,處處都是人,人最多的場合應該就沒有太多的潔癖,何況我也只是發個傳單,就像傳教士沿街發送神的福音那樣。

18.我站在那個通道出口,總算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卻過沒多久,碰到了素的二弟,美其名我的小舅子,他跟著人潮湧出來,突然岔出魚貫路線衝到我面前,把我一整疊傳單狠狠拋到空中,還撿起掉落的其中一張啐了兩口痰,再欺身過來抹在我臉上。回家後我說不出話,瑞修當然也就不知道我遇見了誰。一個男人蒙受到恥辱時總得先藏在心裡,就像一條狗挨了悶棍只能低著頭先跑開,我何必還把委屈帶回來,那樣的汙衊早就是烙在身上的傷痕,要是一受到攻擊就難以忍受,以後躲到哪裡還是又得重來。

19.決定住下來後,瑞修卻又展開了對我一連串的盤問,口條相當犀利,把我問到招架不住才肯罷手。原本我還期待著這最後一段的相處,但顯然這個期待有違他的理性,他兩眼焦灼,氣焰如同熊熊烈火,非得要我清楚指出他母親為何而死,而我為什麼會造成那樣的悲劇。

20.有關真相的說明,我並不曾允諾,今後將也不可能坦露實情。倘若我把所有的罪證全都撇清,不就讓他母親又死一次,即便這時的我可以脫身,卻反而摧毀了母親在他心中的信仰,這樣的結果不是我要的,畢竟他還是我的孩子。可是,一日又一日,我還是從他反覆的詰問、焦慮、毫不掩飾對我失望的神情中,看到了那種逐日加深的恨意。我終於不得不懷疑,為什麼他要接我來這裡,難道只想落實他的悲傷有個去處,每天在我身上洩憤而已。

21.他越是這樣,沒事時我就乾脆關起房門,只趁啊啦媳婦出門買菜的時間出來客廳走動、添水、打幾通詢問面試結果的電話。晚餐則就不能不面對,畢竟是一家三口終於要坐下來吃頓飯的時間。他們夫妻兩個併坐,我和啊啦中間隔著一個空椅,看來像個一人獨大的好位子,但也可以說是某種隔離。氣氛時好時壞,不好的時候,啊啦反而才會變聰明,頻頻用他五分熟的中文混搭日本腔,藉故說著笑著,更顯得瑞修那滿臉的冷意看起來更令我傷心。

22.我默默吃著飯,不夾那邊的菜,事實上也很難低著頭又伸出筷子。然而在那有點無助又無聊的咀嚼中,有一次突然想起小時候同樣吃著飯的情景,那時我已夾住一塊煎豆腐,而弟弟的筷子卻把我攔截,像一隻禿鷹從上往下俯衝,兩雙筷子僵持在盤子上動彈不得,而豆腐早已裂開兩半,很快就被旁邊更小的禿鷹叼走了。

23.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那一幕,也無從理解當時的我為什麼都不會哭,也許早有預感五十年後才有值得一哭的晚景吧,所以如今一看到這麼悲哀的處境,莫名的感觸就全都湧上來了。但這時候的我卻是笑著的,笑得忘了嘴裡有飯,且有汩汩的津液不斷鼓譟而來,這多麼狼狽,整個嘴巴都塞滿了,兩頰已被撐得圓滾滾,裡面的東西卻又吐不掉,情急之下只好扳開嘴角,結果弄得皮帶褲頭膝蓋上全都是剛出爐的殘渣。

24.這時我聽見的就是加長音的啊啦啦,一旁的瑞修則不耐煩地說,別理他。我聽了當然覺得很意外,卻也不會特別感傷,反而在這其實非常尷尬的瞬間悟出了一道啟示─如果今後就扮演這麼遲緩又令人討厭的呆痴,或許我們反而可以相安無事,而他對所謂真相的挖掘也會適可而止,從此讓這個小家庭回復再也沒有傷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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