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39頁~第53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39頁~第53頁】

1.在我突發奇想的呆痴中,瑞修卻養成了飯後走路的習慣,並不是外出散步,而是從飯桌下來後開始不停地走。從飯桌走到沙發大約三公尺半,飯桌到客房也只有四公尺,若從客房起算直接穿過客廳來到他們的主臥室,最多也只有十幾步就已無路可走。我不知道他這三房兩廳的小小中產階級能走到哪裡,社區有跑步機,樓下附近也有個兒童公園,他卻不去,寧可來回碰壁多繞幾圈,大概以為這樣就能走出狹隘的格局。......↓

2.原來他是有話要說的。他一邊走,一邊說,偶爾轉頭看看藤椅上的我,而當他走過去的時候,話聲剛好落在椅背上,可見這是以我為終點的踱步,而他喃喃自語的內容則以他的母親為中心,然後,對準我的傷口。「一個那樣無依無靠的女人,你竟然就把她弄死了。平常她哪裡做得不好,有必要那麼殘忍嗎?你知不知道事情發生後,我在外面吃個飯也被人指指點點?就算讓你住在這裡,別以為大家都原諒你了。」他越走越快,好幾次差點撞到牆,而我看著這架噴射機就快要噴出大量黑煙時,馬上有所警覺,隨時提防著他會失控,使出他最後的致命一擊,譬如說:我看你還是滾出去好了。

3.當然他這種想法只能藏在心裡,我是不會等他說出來的。我等他繞了將近八圈後,眼看他真的就快要忍不住了,這時趕緊扶著藤椅起身,然後在他剛剛走過的背影中悄悄溜進房裡。我躺在他們暫時用不到的育嬰房,天花板上隱隱閃爍著銀藍色的假星星,有事沒事就又讓我想起素在那當時無可救藥的浪漫。她喜歡的大約就像眼前這種捉摸不到的東西,根本不知道很多浪漫總是會帶來悲傷,尤其她的工作性質經常隻身在外,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4.我若躺久了睡不著,就會起來做幾個伏地挺身,做到快斷氣再爬進浴室看看鏡子裡有什麼異樣。反正住在這裡就是不能顯得太舒適,氣色也只要普通,眼神最好不要發亮,就算不想活但也不能死。這種矛盾界線當然很難拿捏,只能邊活邊死,或者想死又不想死,過完一天再來應付第二天。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半夜裡,卻發生了那樣的事。

5.這天晚上他們夫妻很早就睡了,而我依賴著藥物才能勉強睡睡醒醒的這個深夜,中途還是又爬下床─此刻想來,這記憶竟然還是那麼清晰。我走到客廳時,才發覺下半身涼颼颼,低頭一看只穿著內衣褲,這非同小可,家有媳婦,何況還是個啊啦不停的緊張大師。我趕緊跑回房間,然而就在那樣倉皇的剎那間,習慣地就把長褲襯衫一起穿上了。

6.我來到客廳呆坐了幾分鐘,四周都是黑的,只有牆上亮著兩盞小燈。如果你也有長夜難睡的經驗,牆上那幽微的光線或許會讓你聯想到什麼,至少藉著那黑暗之光感受著一切事物的靜謐和安詳。我想到的卻不太一樣,我生命中的那些遭遇一直都是難以忘懷的,所以反而盡想著趕快忘掉才好,然而在這半夜裡看著悠長的燈光的投影,那些前塵往事馬上又把我翻攪起來。因此我突然站了起來,拿起玄關桌上的鑰匙就出門了。然後,幾分鐘後,我已把車子開上以前最熟悉的那條路。一路上如同有個幽靈在指引,凌晨的夜裡,我來到了素的娘家。

7.我忘了說明,以前我就非常討厭她家那條狗,長得多醜陋就不說了,偏偏還真的是狗眼看人低,連我這主人家的常客也難逃那種沒頭沒腦的攻擊。想當然什麼人養什麼狗,我那大舅子可就是養什麼像什麼,說他脾氣暴戾卻也曾經濟弱扶貧,但又不能輕忽他原來就不太好的本性,就算一頭溫柔的小花貓也能被他養出狡猾又暴躁的德行。即便我已經避開了娘家這條狗,不見得就能避開狗主人。我把車鑽到後面巷子停下來,再從紫藤圍籬的邊門溜進院子,明明已經神不知狗不覺,卻在微弱月光的照拂下,暗黑的陽台傳來了他平常晚睡難怪陰森森的冷腔聲。

8.「誰?」、「我。」、「是誰?」、「我。」、「幹你娘,誰就誰,別跟我玩這種把戲。」、「是我。」、「名字報上來。」、「我是你的妹婿,志興你忘了?」、「來幹什麼,有種你直接上天堂找她懺悔。」、「她有兩箱子的東西,你們答應我來拿。」、「你不是還在裡面嗎?幹你娘,這麼快就把你這種垃圾丟出來。」他喊的這種幹,由於同時拍打著陽台欄杆,衝擊聲竟好像鑽進了鐵管裡面來回震盪著,連帶也把周邊的門窗、落地窗震出了大片玻璃瑟縮著的回音。緊接著就陸續有人走出了陽台,紛紛站在黑暗中惱怒地大喊,是啥人啊,到底是啥人啊?「擱有啥人?害死咱阿妹的垃圾人啦。」

9.喊話的這聲源,一聽就是甩我傳單的那傢伙,作勢要翻出欄杆跳下來,被旁邊的大手一把抓住,安慰著說,管伊是三小,反正這種人已經無路通走。我開始喊我岳父的名字。「你不知道嗎?我妹死後他就中風了。」我堅持不走,卻也沒有人下樓來開燈,房子的下半身是暗的,上面則除了門窗內的燈光,陽台一片幽暗,我舉著脖子望上去,很像一隻隻鳥頭的黑影分布在欄杆上,只有某個肩膀轉動時才會出現細微的光線從縫隙滲出來。

10.「再不走,數到三我就報警。」甩傳單的說。後來我圈起嘴巴提醒他,「我已經替你數到二十。」沒想到他真的開始撥手機。我只是想把素的東西搬回去而已。在這持續對峙的黑暗中,一幕幕從眼前劃過的影像使我悲傷,我看見自己的鐘錶行一間間佇立在街頭的幻影,那些都是我親手打亮的品牌,員工們個個優秀又忠誠,而我每天固定穿著黃夾克到處去梭巡,還輪番陪伴那些越來越老邁的維修師傅,生怕他們忘了每天吃葉黃素,我連作夢都聽得到他們的子女打電話來說不幹了。

11.如今那些景象都在陽台上這一坨坨的鳥糞中蒙塵了。我已不記得樓上的叫罵聲持續了多久,警車聲一直沒有出現,反而是瑞修的車子突然在急煞中從外直衝進來。起初我還以為他是來幫我助陣,怎麼知道他一跑過來,先架住了我的脖子和肩膀,然後像制伏了一個半夜跑出來的精神病患,低聲對我說:別鬧了。

12.從素的娘家回來第二天,瑞修的臉色一直鐵青,悶聲不說話,一大早就避開我,到了晚上用餐時也等我吃完才上桌,吃到一半卻又忍不住,重重放下了筷子,朝著轉角看不到的我揚聲說:「昨晚是在夢遊,對吧,知不知道我們的臉被你丟光了。」還好有個牆擋在中間,我也就省得坑聲,繼續讓他自言自語。「就算要把東西拿回來,他們不認為你是去騷擾嗎?」

13.美奈子跑過來探著頭,大概覺得這畫面很有趣,聽著不走了。一個吃著飯,一個就是坐在牆下矮凳上的我,兩父子演變成這樣,顯然就是情感裡的某種東西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憤怒,難怪說得那麼露骨,毫不考慮日後有沒有挽回的餘地。他的態度會這樣急轉直下,一來是因為我不回答他的任何質問,二來當然就是深夜裡的這個意外使他蒙羞,對他的心理層面而言無疑就是雪上加霜,等於打翻了他原本還想從我這裡套出真相的期待,所以就趁勢翻起老帳,不客氣地對我奮力一搏。甚至採取側面攻擊:「以前多麼崇拜你,真是笨蛋。」我就讓他說著,一句話都不想回駁。陽台上的那盞燈正在閃滅著,我悄悄指給啊啦媳婦看,她對這轉移注意力的做法似乎頗認同,很快就拿著乾毛巾去把燈泡扭下來,陽台一瞬間更暗了。

14.但他還沒說完,語調是那種並不期待回應的斷句,像一隻困獸舔著自己的傷口,當然也還吃著飯的,越吃越慢就是了,大概已從剛才的憤怒獲得了宣洩,轉而成為灰燼般一閃一滅的獨白:「以後我不會再問了,你明明已經無話可說,我又不是神經病。」美奈子跑去幫他熱菜,回來時吐吐舌頭。窗外的風一陣陣緊吹著,縫隙大概沒關好,聽起來很像一種細細的冷笛,我只好又指指玻璃門,她一看就懂,很快又跑過去關緊,還特別咿呀一聲,果然完全靜下來,正好聽見了從那餐桌上清晰傳來的訊息:「我看你是病了,這樣也好。」

15.他這一說,可就幫我撩起了鬥志,我忍不住伸出掩在牆下的臉,朝他看了又看,加強語氣展開了對我自己的攻擊,「我也很怕以後更難控制,這幾天有時還會忘了自己的名字。」、「你會不會忘了這裡是誰的家?」、「不會忘,美奈子住在這裡,當然就是美奈子的家。」我說。要我狠一點,我也可以說這裡是我一個人的家。這有點好玩,很像鬥嘴又像在耍心機,除了可以緩和他的情緒,也很像體內有個機關正在幫助我,每天那麼嚴肅做什麼,偶爾裝一副嘻皮笑臉反而樂得輕鬆。沒想到他的興致也來了,接著我的話說:「美奈子的家應該是在日本才對。」、「哦,我本來以為她是韓國人。」美奈子睜起大眼,這次啊啦得很小聲,大概可解作非常訝異的意思。

16.後來,他總算吃飽了飯,撂下一個結論:「我看就找個人來跟著你,免得三更半夜又無緣無故跑出去。」我聽了這句話,起初還沒有什麼警覺,要到後來才知道他已打算把我送走,而阿雲正就是他所物色的人選。他朝著我生病的可能性在思考,對他來說確實是相當不錯的主意,與其那麼清醒承受著煎熬,何不如藉由我的病來重組彼此的關係。而且如果我的腦袋可以退化到形同廢人,他就不必再受折磨了,畢竟在他眼中,該死的人本來就是我,而我竟然還在他面前不幸地活著,這樣教他如何忍受。

17.當然,這只是我大略的揣測,說不定是我誤解了他,但光想到父子間的衝撞會是這樣的結局,坦白說還是難以忍受的,相處不到半年,才剛走在同一條路上,什麼都還沒修補就這樣分手了。我不禁想起他剛上小學時,由於特別愛吃土芒果,只要初夏一到,我就買了一堆回家,先在地板上鋪開兩大張報紙,然後和他蹲在報紙上剝著吃。卻只要吃完芒果第二天,他就喊背痛,沒一次例外。看了醫生沒效,還試過了幾種偏方,最後只能歸納出一個結論:土芒果含有某種和他的體質相悖的過敏基因,只要不吃就沒事。多少年後,才知道那樣的推測其實錯了,只因為剝土芒果容易弄髒手,每次乾脆連吃好幾顆,也就因為在地上蹲了太久,他正在發育中的背脊禁不起長時間的扭曲,難怪懵懵懂懂喊著背痛,而一鬧起背痛就把問題怪罪給土芒果。那麼,又要多少年,他才明白母親的事怪罪在我身上也是錯的。如今當然已說不清。

18.想要顯得呆滯又能博取同情,其實不難。只要對著身旁某個人,兩眼盯在他的眼睛之外,不看他的臉,只管想著自己的人生多不堪,不久之後腦袋裡自然就會濛起一片茫茫然,運氣好的時候甚至還能凝出幾滴淚光。我開始過著不得不失智的日子。應該這麼說,瑞修的想法是藉由醫師診斷,順勢把我推向人生的荒野,也讓他從此找到寬恕的力量。至於我,平靜度日當然最好,要我做個沒尊嚴的父親並無不可,若是為了尊嚴和他抗辯到底,到頭來反而把他賠了進去。我和他的動機不一致,目標上卻已不謀而合,只有美奈子被蒙在鼓裡,畢竟父子間的這種默契有點難堪,沒必要把她扯進來,何況也不光彩,越少人知道才更逼真,就好比我們要去偷米難道還跟米店的人先商量嗎?

19.第二天起,我的一舉一動開始被放大解釋,瑞修會在上班時間來電話,問的都是我的起居,但因為話筒在她老婆手上,我只能從她頻頻轉頭看我的神情中猜那電話中的含意。今天他又哪裡不正常,又跟妳說了什麼,還是會自言自語嗎,之類的。他問一句,她就連應好幾聲,而那一聲聲讓我相當在意的口語,在那短短的描述中更顯得抑揚頓挫,簡直快咬到舌頭。掛了電話後,這啊啦媳婦就更像個小偵探那樣機靈,簡直把我弱化到幼兒程度,時不時指著某物問我那是什麼?那是日本天皇的微笑。那是一群獼猴爬在樹上。那是結婚照,美奈子妳連自己也認不出來嗎?這樣的應對雖然越來越不堪,但我也知道她認真又盡責,便有一次為了如她所願,我驚恐地指著樓群後方的火球,讓她一臉訝異地糾正我:上次說過了嘛,那是夕陽。

20.看著聳動的電視新聞時,我的沉默也讓她憂心,指著螢幕一再說明。為了避免她起疑,有時我也得裝聰明,例如對著我其實並不很懂的3C產品發表高見,結果聽到的是她剛學來的成語:妳讓我哭─笑─不─得。有一次街上又傳來補紗窗換玻璃的叫喚聲,她突然想起還沒問到這題。「那是什麼?」這就讓我有點不耐煩了。「美奈子,」我正色說:「這麼簡單的事,妳怎麼會不知道呢?」她總算聽出我的情緒,一頭霧水,愣愣地笑著。下班回來的瑞修,可就不放過我,雖然默不吭聲,卻還是用他的眼睛緊盯著我的背影,這時如果稍有不慎,恐怕就會露出原形,於是為了繼續在他眼前示弱,我只好表現得更遲緩,好讓他相信這種狀態下根本不需要再對我攻擊。

21.不過只要關起房門,冷靜面對自己的時候,我還是會替他不留餘地的砲火找藉口:這麼年輕的三十歲,工作小有成就,婚姻又美滿,本該過著幸福自在的日子,而不是忙著消耗體內的冷暴力。如今他會這樣,自然是因為母親的死所引起,要是他都不知道事情的原委,恐怕這樣的日子還得虛耗下去。但人的一生總有某些時刻是應該要軟弱的吧,靜靜躺在床上時,自然又會想起我在他這年紀時發生的事。那時我才剛進去大學,比一般正常學齡整整晚了十年,就因為這個差距而使我連愛一個人也裹足不前,每天腳步沉重,手心冒汗,走進教室裡總是躲在看不清黑板的最後一排,望著那女生憑窗而坐的背影發呆。

22.那是過了三十歲還未曾有過的愛戀,空有不曾宣洩的豐沛情感,雖曾鼓舞著自己放膽去愛,且也自認憑著工作的歷練和穩重,那學長身分的男友充其量只能在街頭上嘶聲吶喊,兩個不怕死的綁著頭巾坐在一起,在我看來好比就是學生運動裡的家家酒,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卻有一天,從一位學伴口中得知他的出身背景時,我就結結實實地被他打敗了。原來他只和我一樣渺小,台西海口人,就住在濱海末端最貧窮的偏鄉,而那個村莊對我來說卻又要命地耳熟,聽了心裡確實會痛。總之我就那樣屈服了。是我自己的軟弱個性造成的嗎?不能說是一種退讓的抉擇嗎?只因為村莊後方就是鎮上的第二公墓,我十歲的姊姊當年埋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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