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02頁~第219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02頁~第219頁】

1.「今天的粉好像比較厚,這個客戶有那麼重要嗎?」、「你不曉得,重要死了,老闆才特別指定我去參加。」前前後後換了三雙鞋,還不太放心,挽起皮包又試走兩圈,直到覺得步履輕盈,這才開門走出去。我不認為她要去做壞事,但很可能就是蠢事,女人做蠢事時通常最美。她現在的心思必然有著某種憧憬,曾經失去,想要找回來,否則不會把自己打扮得這麼天真。遲來的憧憬是那麼傷人,難怪直到現在此刻這間牢房裡,彷彿還聽得見她在暗夜裡的啜泣,然後一次又一次竄入我的腳尖,宛如天堂的來電,不斷呼叫著店長、店長、店長那樣不知所措的聲音。......↓

2.那一聲聲呼喚經過了這麼多年,想來還是讓我感到心酸,本來只是用在我身上的口語,一來到夢裡馬上把我叫醒,淒淒切切一連聲,沒頭沒尾,就像半夜裡下著一場驟雨。我後悔做了那件事。如果當初可以選擇不知道,我願意不知道,從此過著什麼都不知道的日子。但那樣的情感將更不可能是愛,而是縱容,是隨她去的冷漠,必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還是寧願接受什麼都知道的痛楚,那才像我,倘若一個女人不曾讓你感到痛,那才真的沒有愛,什麼都不知道但也什麼都失去意義。

3.於是才有了那個假日夜晚,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躺在那張床上,出於我的不懷好意,不,是我堅持想要確認她的心思還在不在。如果她已走上歧路,她的身體會讓我知道,女人的身體向來遍佈著神奇感應,只要一經碰觸馬上就能打開秘密。當我們上了床,果然就像躺在冰上取暖那樣困難。其實她還有機會隱瞞,只要和往常一樣躲在棉被裡,給我一點虛情假意,應該就能蒙混過關。可惜她忘了這麼做,也許出自於不想欺騙的善意,卻又太過笨拙,不知道男人在這種時刻其實最懂。那突然僵直起來的肩胛骨,還有緊繃在乳側兩邊因而顯得凹陷又突兀的肋骨,對了,還有那雙可憐的眼睛,那雙眼睛不敢看我,充滿著她的不安、猶豫、不知如何閃躲的驚恐,急著闔起來又急著想要睜開。

4.我們沒有草草了事,而是一直無法了事。後來她想個辦法,要我先出去外面抽根菸。我給媽媽打一通電話,她說。那通電話沒有很久,大抵就是你要多學走路喔,天涼了記得加衣服。她講完電話後,我並沒有再回到房間爬上床。我甚至已經知道了對方是個左撇子。就在她躲著想要轉身時,我稍稍拉開被子的瞬間,就突然看見他了。他以平常慣用的左手,集中力道在她右側,才會那麼粗暴地留下傷痕,從腋下直接滑過乳房下方,不像刀傷,而是凌亂的、並不深入的指痕,可見當時的愛撫多激烈,而他又那麼目中無人。

5.我最怕的就是這一刻,但沒想到這麼快就來,而且是以這麼難看的方式讓我看見。其實當她津津樂道著公司的遠景,我大約就知道了。當她對著鏡中美美的自己眨眨眼,那一瞬間更令我吃驚,那是即將穿越所有界線的一個小動作,細膩、神秘、渴望冒險再加上有點過頭的期許,難怪眼睛一眨就穿越過去了。奇怪的是,我並不恨她,而是把所有的憤怒灌注在那人身上。雖然我一直沒有回應是否願意成為她口中的哥哥,起碼當我看著她穿戴出門時,那股憂心和疼惜是唯有將她看待成自己的妹妹才有的,而那傢伙一下子就把她摧毀了。我沒有點菸,就站在房門外,後來坐在客廳,再後來闔上眼睛。

6.整整一個月,我看著她逐日明顯轉變。那是從峰到谷的陷落,像一隻雲雀飛過青翠的森林,很快又墜入一層濃霧一層冰,那越飛越低的身影最後停在枯枝上,累了,已叫不出聲音。她已不再早起,出門也沒有盛裝,臨時請了假卻又無事可做,打電話問我人在哪裡,問了卻又無話可說。我掛了電話匆匆趕回家,她正在陽台澆花,每個盆子淹滿水,掉光了葉子的枝莖奄奄一息。我依然看得出那是什麼。她已幾歲,能遨遊多久,每天談錢的行業裡究竟有誰跟她真心。她沒有別家女孩慢慢長成女人的經驗,沒有足夠的智慧忍住當時的叛逆,也沒有多餘的熱情走上民主街頭,她的憧憬太慢來,一來就掉進了深淵。

7.而我以為日子終究會過去,只要讓她沉澱到底,自然又能重生。幾天後遇到了濤聲,話題聊到家裡時,原本我只是輕描淡寫,讓他知道阿素最近壓力大,睡不好,精神看起來很差。但濤聲這個人,一旦病好了又聲如洪鐘,尤其只要聽見阿素又怎樣了,兩眼馬上瞪大,再怎麼沒事都有事,非要把他的關心傾吐乾淨不可。「叫她趕快辭職。」
、「股票套牢很多人,不是只有她,聽說公司大門還被開槍。」、「要我的話也會去丟炸彈。你說,阿素是不是把錢賠光了?」、「不會吧,我不敢問她。」、「幹,錢那麼好賺?還看不起我的錢。」接著又說:「這樣吧,店裡現在還有多少現金,你先清出來給她,以後都算我的。」我不敢讓他知道,店裡只要有錢,早就直接匯進她的戶頭。

8.隔兩天,濤聲竟然叮咚進來了。事前他並沒有告知,大概已等不及,而阿素開的門,父女兩人就這樣對上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是我安排的團圓日,她從房間裡出來雖然不情不願,至少躲在房裡還有個緩衝時間,何況又穿插一小瑞修的即興魔術,平添了幾許笑聲才化解僵局,不像這次兩人直面看傻眼。十多年來他們雖然偶爾碰到面,大都就是人眾場合,阿素總是扮演她的旁襯角色,冷冷不多話,對濤聲過度的關心根本不領情。但這回,來者熱騰騰,才坐下來,阿素竟然掉下眼淚。濤聲看看我,等我給他什麼暗號。可惜連我自己也看不懂。

9.「你來做什麼?」她說。濤聲心裡怎麼想,嘴裡自然就是怎麼忍。在他古老的經驗裡,余家女人哪個膽敢這般放肆,早就先來三巴掌讓她哭完再說。然而這一刻,他看到的卻是不知如何是好的眼淚,怎麼會在從來不哭的阿素臉上出現?他清清喉嚨,乾乾的笑紋堆滿臉,強撐著他所能忍受的憂心。這時門鈴卻又響了,來者司機阿泰,手裡掛著兩袋子,胸前一大落的水果盒。「兩種牌子的雞精,妳都試試看,還要什麼儘管說。」濤聲說。「我要死。」她說。濤聲又看看我,我聽見他的喉底哦了很大一聲。「有這麼嚴重?妳在說什麼。」

10.阿素不再回答,氣氛直往下掉。我起身去倒茶,以為阿素就要把話說開了,究竟賠了多少錢,連我都不知道,但至少濤聲已說過,他會負責到底,再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原來是我錯估形勢,事實並非如此。她那三個字是個訊號,如果早知道,我應該留在身邊打圓場,說些安慰的話。總之我不該去倒茶。我才剛把茶葉丟進陶壺裡,已經聽見兩個人大吵起來的聲音,聽來字字句句都是余家老掉牙的冤仇。但我越聽越覺不對,余家的哀怨一向都在女人身上,這早已是人人知道的老傷口,以阿素的個性,若還有什麼要控訴,不會忍到現在。

11.等我把茶沏好端出來,她已不在位子上,而是繞著短短的四人沙發背走來走去,看來已接近歇斯底里,頭髮都散掉了。「錢能解決的事,沒必要再扯到其他。」濤聲說。「本來就沒必要,都是我自找的,反正這一生就這樣毀掉了。」她說完又帶起崩潰的情緒,開始狂哭起來。我不得不又想起躲在右乳下方的傷痕,還有這一整個月來起起落落的那些徬徨,這下全懂了,光想到已不寒而慄。我一直憂心的,原來她已碰上了,睡不好、走不動、吃不下,全都因為外面那男人。那個憧憬才開始,沒想到幻滅如此快,而剛上門的濤聲不過就是帶著前塵往事的陰影來,難怪一下子擾動了所有的悲傷,觸景生情也罷,無從宣洩也罷,全兜起來時終於讓她泣不成聲。

12.濤聲不忍她這麼傷心,趕緊上前去安撫,結果一伸手輕觸到她背後的肩膀,馬上使勁掙開,反而轉過身來,突然握緊了拳頭,像一陣陣的擂鼓不斷搥落在他胸口,力氣之重,節奏之急切,彷彿用盡一生的恨意,最後哇一大聲跪倒而下,久久地顫泣著難以平息。我把濤聲送走後,素已爬起來靠坐在沙發,疲憊地枕著旁側的扶手。我上前小聲喚她三次,才緩緩把身子打正起來。但我明白,這種時刻問她什麼都不可能有答案,同時我也認為,只要跟她說說話,就我做得到的告訴她,也許還能使她平靜下來。

13.於是我說,我已經想了好幾天,打算把目前的七家店全部收掉,我們離開這裡,找一個可以安靜過日子的地方,我去當修錶師傅,一切從頭開始,沒有人知道什麼,瑞修退伍後會來和我們住在一起。我還說了很多,甚至特別強調說,其實我很喜歡修錶,只有在修錶的過程中我才會真正感到快樂,因為那很像在修補一個生命,當你聽見秒針從自己的手上復活,那一瞬間心跳停止,呼吸靜止,只聽見秒針答答跳動的聲音。當然我說得太多了。她的眼神空洞,臉上掠過渙散又迷離的暗影,而我不以為意,覺得只要讓她靜靜聽我說著話就會好起來。因此我又喃喃自語,我說乾脆來煮兩杯咖啡吧,我也好累了啊,我們喝完咖啡去餐廳好好吃頓飯。

14.磨豆聲短暫響起的瞬間,落地鋁門被她推開的瞬間,我同時聽見風吹著桌上的紙頁,然後是啪啪啪的什麼物件掉下來,然後又是啪啪啪的翻頁聲。我衝到客廳一看,看見了素的衣裙,只剩一角的素的衣影,像一條風中的絲巾,從十五樓陽台的夕陽餘暉中飄了出去。我愣在原地,腦海混亂,渾身顫抖,聽見聲音掉在路上,聽見外面的世界驟然靜止,幾秒後才陸續傳來遠遠近近的驚叫聲。但我的意識只剩驚恐又模糊的幻影,感覺天堂地獄突然混成一團,此外再也聽不見,看不見,只知道自己也在墜落,像一團火變成煙,熄滅在她剛剛飄過的半空中。十分鐘後我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接著是又緊又急的敲門聲,然後撞門聲,然後一小群人來到了門口會合。最後他們終於等來一名鎖匠,而他掏出的鑰匙正在戳入我的心臟,於是我趕緊調整沙發上的坐姿,讓自己看起來毫無悔意,並且盡我所能適度冷笑,等著他們衝進來時看見我的無情。

15.整理素的遺物中,我送給她的手錶不見了。那只手錶鏤ㄌㄡˋ刻著歷史意義,出自瑞士一位老師傅生前最後的手筆,造型細膩奇巧,錶面的纖毫小字竟是一行詩,意在詠嘆人生猶如朝露的雋ㄐㄩㄢˋ永小語。我生任店長那年參加世界錶展,在投宿酒店的附近巷子看到的,八十歲的老店家告訴我,一個月後他將熄燈關門,很樂意轉讓給我好好收藏。後來我將它送給素,就在她回來重逢的那幾天。我們只辦妥結婚登記,沒有錢宴請賓客,也來不及為她戴上金戒項鍊或其他珠寶,這只錶就用來紀念那段失聯的歲月,同時也象徵著我們還要一起走下去的時間。然而它不見了。

16.除了皮箱裡的一些衣物,她留下了一個暗青色的藤編籃,有蓋子,旁邊的銅釦橫插著一支精巧的藤閂ㄕㄨㄢ,看起來雖不神秘,卻因為人已不在,打開它的剎那間還是禁不住恍恍然的一陣悲傷。箱藍裡是一幀幀ㄓㄥˋ她和母親的合影,一本沒寫完的日記,還有她少女時期珍愛的橡皮擦、絨毛娃娃、刻著素字的心型墜子;竟然也有只剩半瓶的香水,以及泛黃的一封來自巴西的郵簡,信封寫著拙嫩又哀傷的字跡。而應當就在裡面的,真的不見了。如果只剩半瓶的香水都能收藏,有什麼理由沒有好好保存它。我不能不聯想,越想就更疑忌,原本不敢想像外面那男人,卻又覺得只有他的嫌疑大,他是那種明明和我們毫無關聯,卻橫生一條岔ㄔㄚˋ路把我們攔截下來的人。因此我大膽臆測,素把那只手錶轉贈給他了,甚至還不見得是由她轉贈,而是被他看到後直接奪走,就像他也奪走了素的天真。

17.我打電話到以前那家投顧,電話裡的女生說她沒聽過這個人,輾轉接聽的主管卻說他還記得,那人叫李卓為,已離職三年。我依照他透漏的繼續找。果然還是同類型的另一家投顧,接電話的是個歐巴桑,問我要不要加會員,不斷抱怨這個姓李的把一大票老會員帶走了。連續碰壁後,才想到連自己都已出獄,可見事過境遷已多少年。但要是找不到,那種找不到的痛反而更痛,對方就像把我們洗劫一空的蒙面黑衣人,此刻他也許還趴在別人身上,而我以前竟然一直想要徹底忘掉他。

18.我上網搜尋這個人,很快找到他和另一家公司的連結,原來還是打著金融商品的包裝名號,倒是增列了幾個兼營項目,包括法人資產重估、個人資產規劃,以及遺產稅海外所得稅等等節稅事務。總經理李卓為,哈佛商學院李卓為,衍生性商品權威李卓為,這應該是他目前為止最稱頭的職銜。然而就算找到他,又能指控什麼,指控眼前一無所有的夢幻泡影?一個人如果每天談錢,他的嘴角會較深,有的是右邊的嘴角,有的則在左邊,那是因為口水經常滲漏而形成的溝痕,象徵一種垂涎ㄒㄧㄢˊ欲滴的貪婪,隨時都想掠奪別人的口袋,有時也順便染指別人的身體。

19.眼前這位,若不是嘴角那麼深的溝痕,其實長得很好看,身材標準且又略帶英挺之氣,兩眼橫長,五十歲了還有傲人的睫毛。這種帥氣往往也是男人身上最靠不住的東西,還好他有的是錢,全身阿曼尼,有錢還怕不浪漫,素也許就是迷惑於過多的浪漫而被擺布,虧她平常對人冷冰冰。我較納悶的是當年透過窗玻璃看見他時,頭上還有茂密的黑髮,如今卻都不見了。當然他高興就好,也許這款噱頭正在流行,既前衛又像反璞ㄆㄨˊ歸真,整顆頭剃得光溜溜,硬把它弄得像個男性器官,真不知道所謂何來,偏偏又在鼻樑下留著短髭ㄗ,好像為了彌補頭上的不足,這又何苦。

20我還沒說明來意,他已開始顯露ㄌㄨˋ驚慌之色,事實上警衛把我擋下來時,我只在對講機裡說我出來不久,他就知道了。從他遞來的名片,才知道這傢伙ㄏㄨㄛˇ已爬上了副總裁,難怪房間沙發比酒店包廂還氣派。他要我坐在對面,過大的玻璃几好比隔著汪洋,這種官式排場頗嚇人,說句話就得扯嗓門,好讓他送過來的聲音更加盛氣凌人。「開什麼玩笑,我怎麼會拿那種東西。」、「你再想想,它對我很重要。」、「多少錢?」、「你說什麼?」、「問問而已,硬要說我拿了什麼錶,總該讓我知道它值多少。」我笑笑說,當年用的是港幣,換算台幣還不到兩千塊。

21.我簡單說完後,發現他斂起了笑容,本來深陷在沙發裡的兩腳開開,此刻總算扳回那副欺人的架勢,改由兩條腿交掛在膝蓋上。兩千塊對他來說可能是個打擊,恐怕已開始擔心我要的不是錢,以他這得來不易的崇高職位,要是一上任就扯上女人,當然害怕隨時會被換下來。這時他左手的尾指不自禁地抖動了幾下,但也還算機警,拿起咖啡杯馬上掩飾了過去。果然就是這隻手。這隻手除了用來解開女人的釦子,可能事後也用它來掏香菸,再讓沒用的右手幫忙點火,順便在他吞雲吐霧時幫忙安撫她幾下,最後再聯合左手穿上襪子鞋子好讓他走出去。這時也似乎想通了什麼,轉換了口氣說:「道義上和法律層面,我都問過律師了,根本不需要負什麼責任,這個你最清楚,當時就是因為你們吵架,你把她推下去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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