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20頁~第239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220頁~第239頁】

1.「我被收押時,你有沒有去捻過香......,還是躲起來?」、「不懂你的意思,不過我心裡也有過不去的地方。」、「是怎樣的過不去?」他看看我,開始東張西望,有點焦慮,也許很想知道現在時間幾點,卻不便看錶,而房間裡又找不到掛鐘,只好望望其實還早的天色,再用他的眼尾等著我什麼時候走人。我知道再問下去就太愚蠢了,於是轉回原來的話題。「你再想想看,說不定你有拿,忘了放在哪裡。」、「根本就沒有,不如乾脆一點,你們要多少?」、「為什麼說『你們』?」、「你們一起的不是嗎?你兒子前腳剛走,還拍我桌子,我只是沒報警。」......↓

2.這要我怎麼接下去,本來問完就要走了,他卻又提起我兒子,兒子不就是瑞修嗎?我怎麼知道他來做什麼,所有的事他一概不知情,就算還有什麼陰影抹不掉,平常對我發發牢騷不就過去了。倒是眼前這傢伙,把人看扁了,滿嘴還是錢,越講越難聽。那就這樣吧,我突然打定了主意。原本站了起來又坐下,指指電話告訴他:「你要不要先打內線,通知你的助理不要再進來。」、「什麼意思?」、「我有話要說。外面天色太亮了,你最好也把窗簾拉下來。」、「你到底想怎樣?」、「你應該聽我說個故事,我姊姊的故事。」、「我還有很多事要忙,沒必要開這種玩笑。」、「去忙,我在這裡等,不來就用大樓廣播讓大家聽到。」他當然不會去拉窗簾,所以我說得很小聲,像在自言自語:

3.我有個姊姊。那時她念小學五年級,我們不常見面,她跟著祖父母,而我被寄養在外公家。兩家距離不是很遠,但在鄉下農村尤其是小時候,連腳踏車都不一定有,你就知道那有多遙遠。但有一天傍晚,我看到她了,她跟著表姊妹和同樣女性的長輩們擠在灶房裡,就等著男生吃完飯輪她們上桌,這時我才知道她是臨時被叫來,原來祖母生病了,家裡沒有人燒飯。這個故事背景我曾經對人說過,大可不必還要說得這麼詳細,免得讓你以為我在繞圈子。但其實這很重要,我相信你也能體會,我們一生當中曾經錯過的許多事物,往往都因為當時不覺得有什麼,所以就錯過了。

4.我轉頭看看灶房裡的姊姊,然後繼續吃我的飯,就這樣錯過了。如果早知道過沒幾天她就死了,也許我會,那怕不被允許,我一定會忍住自己的那一碗飯,端過去讓她先吃飽。你可能無法理解,那時候的我們每天有多餓,吃的是好消化的地瓜稀飯,消耗的是走路,不停地走路,走路上學、走路回家、走路揹著年幼的弟妹、走路去趴在別人的花生田撿拾那些採剩的穗粒。我要你去把窗簾拉下來有我的用意,真的,天色太亮了,你不覺得我的故事一開頭就很不光彩嗎?

5.好了,我現在就來說說她是怎麼死的:那個夏天,我跟著幾個表哥去捕蟬。我說的表哥當然就是舅舅的幾個孩子,他們弄來了一罐瀝青,每個人一支長竹竿,而我的年紀輩分和身高都最小,只能等他們把樹上的蟬黏下來,再把蟬身上的瀝青剝掉裝進瓶子裡。樹越高,蟬就越多,叫得更響亮,我們朝著有樹的地方前進,直到突然遇到了我姊姊。她拿著一瓶醬油,就在買了醬油回來的路上,只要再走一小段路就能回到祖父母家。你會不會嫌我說得太慢,不會吧,我們何不讓她多活幾分鐘。你看她穿的衣服多簡單,上身是短袖棉衫,褲子也是軟塌塌的那種棉料褲,縮水又起毛球,出門和睡覺同樣都是那一件。而因為這天是星期日,她又愛乾淨,更愛漂亮,總捨不得假日還穿著白色黑裙,都洗好晾乾後分好幾次壓在重物底下像燙過那樣,當然更不可能去買瓶醬油還穿著它出門。

6.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一定要去買那瓶醬油。這是她短暫人生中的最後一瓶醬油了。其實如果她買的是路邊小販的麥芽糖、捏麵人之類的,也許就會稍作逗留而和我們這幾個捕蟬的錯身而過。可惜偏偏就是買了雜貨店的醬油而且走過來了。表哥裡面年紀較大的,念六年級快畢業了,眼尖的他突然停下來,他發現我姊姊那條睡褲靠近大腿內側破了一個洞,這使他莫名興奮,馬上轉頭對著其他三個嘻嘻笑著,然後伸長了竿子去探那個破洞。等我姊姊會意過來,急著想要掩住雙手用力抵抗時,已來不及,竿子那頭已經深了進去,而四下無人,只有越來越高亢的笑鬧聲。

7.你會不會想問,這時我在哪裡?我站在一旁。我傻傻地看著竹竿隱沒在褲洞裡,雖然很想大聲制止,但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很軟弱的人,否則怎麼還坐在這裡說故事給你聽。原來我從小就那麼軟弱了。在那支竿子伸進褲洞之前,其實我還以為那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他們總該知道她是我姊姊,結果他並不這麼想,在他眼中,也許只要是女性都算是別人,才會那麼大膽,當然就不把我放在眼裡。沒想到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這時他玩夠了,總算要把長竿子收回來,結果往回一抽,黏著瀝青的竹竿就這樣把那整條褲子扯了下來,而我姊姊就那樣光溜溜地楞在那裡,受到很大驚嚇那樣,滿臉蒼白地看著我。他們知道闖了大禍,拖著竿子跑掉了。

8.後來我才知道,那天傍晚她沒有回家。幾天後傳來了噩耗,她連續發燒兩天就死了,醫生判定死於日本腦炎。你對這種病大概不陌生,聽說感染源是病媒蚊。你當然也知道夏天是最容易感染的季節,防範病媒蚊就得注重居家環境衛生,更不能像我姊姊那樣,到了傍晚還躲在樹下、水溝旁,或者某個悲傷的人生暗處不敢回家。只要小心就能安然躲過的病媒蚊,竟然就在那無比羞愧的夜晚叮上她,如同惡魔盯上了她的生命。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故事嗎?不要光只是搖頭。你聽完總該有什麼感觸才對,別看我說得這麼心平氣和,其實我到現在還是很痛,多少年了還是這麼痛,一個是我姊姊,一個是後來的我的妻子,她們就這樣消逝在我的生命中。

9.好,我說完了。坦白說,我對你這種人非常厭惡,照理說應該先叫你跪下來磕頭。今天我只是來找我的手錶,沒想到你一再問它多少錢。如果你就像那隻病媒蚊,或者你根本就是那支捕蟬的竹竿,那我問你,你的人生又值多少,你聽完這個故事不會覺得自己實在很髒嗎?我說完後,對方還是對我戒備著,直到我走進電梯。其實故事只說一半,接下來還有素的故事,但我忽然覺得這個人根本不配,他不配知道更多,即便一半的不幸是他所造成的。我總算想通一個道理,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連死都是我的死,他連這種悲傷都沒有資格參與。

10.騎樓下插著旗子的攤位正在招徠信用卡,我繞過那幾個年輕人往右走,公車站就在剛才下車的路口,等我發覺有人跟上來,轉身一看才知道是瑞修。公車還不見影子,我只好和他在候車亭坐了下來。「你怎麼會來這裡?」他說。「我才想問,你是從哪裡打聽到這裡的?」兩父子各說一句,他問我問,他沒回答我沒回答。這樣就對了,有點尷尬又有甚麼關係。就像在電影院門口,有人問你為什麼要來看電影,即使不回答也知道反正就是看了電影;但如果直接就說我來找那個人,可就還要多作解釋,總不能隨口說反正就是那個人。萬一他不是人呢?

11.但因為公車一直不來,迎面又吹著熱風,加上說完了故事有點難過,這時才強烈感到口乾舌燥,從頭到尾竟然沒喝過一口水,也才想到他在那個攤位上大概等我很久了。「那個光頭欠揍。」他說。「我想也是。」我說。「他媽的職位越大,人就越卑鄙。」、「是真的很可惡。」、「剛才要走的時候,我跟他說,過幾天還會再來。」、「我是覺得這樣就可以了。」由於秋天還是很熱的季節,偏西的太陽照在膝蓋上,顯得他的白球鞋看起來更白。他從國中畢業就不穿球鞋了,腳會臭,家裡那幾雙早就被他扔掉。這雙白球鞋必然是剛買不久,說不定就是昨天剛買的,可見經過了籌劃才跑來了這一趟。不過如果是為了壯點聲勢來嚇唬人,我覺得我們父子都不太適合。像他平常對我毫不留情,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的心性多凶狠,其實都是裝出來的,裝得很像就是了。

12.「光頭跟你說甚麼?」他說。「我沒問,我只是來找手錶。」兩人說完又沉默半晌。我也覺得差不多了,暗暗盼望著公車最好趕快來,再說下去又是那種敏感話題,我猜他也不想這樣,誰願意在這麼熱的候車亭自找麻煩,問出了甚麼又會有甚麼,悲傷就是悲傷,有甚麼悲傷是只要說一聲就會過去的。「手錶在我這裡。」他突然說:「箱子裡我只認得手錶,所以我就拿走了。」哦,那就好,我心裡說。我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坦白說有點震驚,但總算可以放心,手錶要是淪落在那人手上,不就連以後的每分每秒都還要被他糟蹋。

13.那就好,沒有第二句話。我知道,他知道,這就夠了。至於他為什麼來這裡,是在辦案、明查暗訪?除非他自己願意說,否則我還是盼望公車快快來,我們沒必要再去踩傷口,素的生命是這麼短暫,她身上的名譽還是最重要的,何況死後的生命。「不是還要轉兩趟車,太熱了吧,乾脆我載你。」他說。公車沒搭成,換來了紅色跑車上的這段路。車頂很低,紅色的皮椅更低,稍往後躺看不見路,往前俯身卻又像在地面飛行。我不清楚瑞修賦予這台跑車甚麼意義,在我看來,他從小和我一樣,都不是崇尚速度的人,會突然改換這種車型,必然有他想要拋開一切的念頭。這是對的,連我都暗暗踩著油門說,快,再快一點,我們都太慢了。

14.他第一次載我是去醫院,這次則好像載著我歷劫歸來,我忽然覺得好感慨,很想跟他說些甚麼,但就是說不出來。素曾經占據我的全部,想當然也同樣佔據了他,既然我們都已度過共同的悲傷,可見悲傷已所剩無幾,加上今天這裡的巧遇,他拍了桌子,而我也知道了手錶的下落,以後也就這樣了。那傢伙不也就是這樣而已了嗎?紅燈停,他看著前方告訴我,啊啦媳婦懷孕了。「你來幫我們取個名字吧。」、「啊,實在為你高興,但你要我取名是真的嗎?」他沒回答,也沒點頭,卻在方向盤上按了一大聲喇叭。今天什麼日子,我們多久不曾這樣了。我突然激動得快要忍不住眼淚。很奇怪,每每都在不知道怎樣表達悲傷或喜悅時,特別想哭。素的傷痛一直就是我的傷痛,從她最後的生命那一瞬間開始,從瑞修請了喪假回來搥在我身上的那重重一拳開始,長久以來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了。

15.「電腦想好了沒有,你的第一個聯絡人?」、「我已經知道大概是誰......」、「早就應該這樣,其實不用急,有了第一個很快就有第二個。」本來我想告訴他,只要一個就夠了,但車子已經開到門口。我沒想到他會跟著下車走進來。當他在那排燈龍花前倒車停好,我已備好了茶具還煮開了熱水。若我沒記錯,這是我們第三次泡茶。這次他總算不再堅持要執壺,反而專注地看著我在茶席上的每一道動作。「你喝喝看,今年的第一泡冬茶。」、「很淡的味道。」他啜(ㄔㄨㄛˋ)了一口嘖(ㄗㄜˊ)聲說。「冬茶就是淡,茶韻留在最後,會有一種很悠遠的滋味。」、「嗯,我想也是。」他擱下杯子,掏出香菸點上,大概臨時想到,突然遞上了一根給我。也許他都未曾留意,為了失智該有的逼真,我早已戒掉了二十年的菸癮。但再怎麼說,這根香菸是絕對不能戒掉的。這時我就像扶著年久失修的巨大煙囪,戰戰競競地將它含在嘴裡,等著他上火。然而,他劃開了打火機卻又停了下來。「爸,你的菸拿反了。」

16.屋後的山徑,蘆葦(ㄨㄟˇ)草已有半人高,最後的蟬聲都叫完了,眼前就是柑橘的季節,路旁一簍簍(ㄌㄡˇ)剛採收的橘子隨處可見。但除此之外,平日常見的山客已銷聲匿跡,一趟下來看不到幾個人影。新冠疫情舉世蔓延,連風險最小的荒郊也提早進入冬季。宛如大地休眠的日子,突然接到一封寄自南部的來信。寫信的是賴桑的兒子,說父親要他代為提筆,難怪我認不出陌生的字跡。原來是賴桑生病了,住院已有一段時日,他希望見我一面,卻礙於醫療院所禁止探病的規定,幾天前乾脆出院回家調養,因此要他來信邀請。難得出門一趟,我總算戴起了口罩,匆匆趕上午後兩點的高鐵。

17.還不到一個小時,賴桑的兒子已在站上等著我。滿口抱歉車上還有魚腥味,請我不要嫌棄。他掩著藍色口罩,顯得一張臉更黝(一ㄡˇ)黑,看起來比瑞修稍長幾歲,駕駛座下方的長雨靴大概是臨時換下來的,果然小貨車發動後一股腥味馬上撲過來。「我在出海口養了幾個虱目魚塭,閒來就去海釣,沒用的人。」、「很好啊,你有沒有聽你爸爸說過,我也愛釣魚。」、「哈,我還聽到更精采的。等他病好了,我帶你們去最好的釣點。」話題轉回到賴桑的病,他說肝癌手術很順利,一半以上的痊癒率。「我爸一生鬱悶,得這種病實在沒什麼好說的,過幾天我會開始陪他在附近散步。如果你不嫌棄,很歡迎你住下來,這裡的清晨和傍晚都很有特色,而且只要走幾步就到沙灘。」後來他指著魚塭的方向說:「快到了。」

18.我搖下車窗,海風帶著鹹味吹進來。我沒告訴他,小時候就曾經住在海邊,冬天的風特別喜歡吹散窮人家的屋頂,到了黃昏,常常看見從海邊運來的棺材車經過家門口,最後停在天后宮廣場,紅色棺材印著圓滾滾的黑色福字,對著店裡的觀世音菩薩悽慘地笑著。這麼多年後,坐在這台小貨車裡,我卻莫名地告訴他,我喜歡海。應該是太過安靜的山帶來的遺世感,一直讓我感到不安。「那我開上濱海大橋再繞回來,你一定會喜歡。」穿過運河不久,右側出現了一排透天矮房,他指著一棟煙燻過的二樓外牆,熄了火。

19.眼前的老舊房子像個窄管通道,一穿到底,空間末端應該就是廚房,卻因為幾個人影晃動著,而室內又開著白天的燈光,顯得裡面那些人看來像一團團黑影,從那些黑影中傳來了合唱的歌聲。「我們慢點進去,今天剛好是教會的人來作禮拜,在唱聖詩。」他帶我繞過屋側來到後面,才發現這棟邊間房子有塊空地,而剛才看到的廚房,原來連著鐵皮屋頂落在後院草地上。我隨處瀏覽一圈後,簡直開了眼界,香蕉樹、蓮霧樹和芒果樹當圍籬,圈出了一個又腫又胖的小院子,無數個大小陶盆堆疊在草地上,紛紛開著白色的花:白色的木槿、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土茉莉、白色的狗牙花、白色的生石花,甚至也有平常罕見的白色水晶蘭......,只有炒菜用的九層塔含冤莫白,卻又特別種在毫不死心的白色盆子裡,滿園白得好誇張,雖然一片素淨,卻也呈現著令人迷惘的無力感。

20.賴桑一直念念不忘的,原來都在這些白色盆子裡。「我爸說他這輩子唯一的貢獻就是坐牢,所以拿到冤獄賠償金後,湊一湊才買下這間房子。花花草草都是他自己種的,每次澆水的時候就碎碎念,說這些不值錢的東西就像他的生命。」聽他這麼說著,我才忽然警覺到腳底下好像踩到了幼嫩的根莖,趕緊跳開了。倒有個畫面還停在腦際,剛才看見的二樓,那樣一片煙燻過的黑牆。「是不是曾經發生火災?」、「喔,那是前一手留下來的。他就是貪人家便宜,還說受難者就要像個受難者,沒有什麼好計較的。其實我去買幾桶油漆刷一刷就看不見了,他就是不同意,這樣你就知道這個人多麼頑固了,到現在還留著當紀念。」聖詩唱完了,裡面頓時靜下來,他貼牆去聽,告訴我說牧師正在祈禱。教會的人離開後,我們才繞回到門前走了進去。

21賴桑半躺在斜背藤椅上,身上覆蓋毛毯,脖子繞一條圍巾,還把一件夾克外套披在膝蓋上。客廳並不冷,教友們剛剛離座的沙發還有餘溫,我坐下又站起來,撿起他略為激動而滑落的毛毯,他的手冰冷又削瘦,一碰觸到禁不住把它握在手裡。「我就知道你會來,但沒想到這麼快,還以為大概明後天。」由於戴著口罩,平常呵呵掠過語尾的笑聲悶在裡面,聽來是哦,哦,哦......的微弱氣息。「別擔心,再休養幾天就好了。」他接著說:「你還好吧,上次聽你說要回到老本行,後來有什麼進展?」我略搖頭告訴他,還沒放棄,一直都在腦袋裡。「至少還要等到明年吧,明年白色杏(ㄒㄧㄥˋ)花開。」我補充說。果然他還記得那天晚上自己說過的,又哦哦哦笑著。

22.本來我想回答一事無成,但想想又忍住,沒必要當著病人如此自貶。事實上去年冬天別後,一路的跌跌撞撞總算接近尾聲,至少和瑞修的關係已有升溫的跡象,但那畢竟是需要理解才能撫平的傷口,沒那麼快復原。我倒是盼望賴桑的上帝能顯顯神蹟,讓他健康的日子多過坐牢的日子,起碼也該多過他所信仰的日子。「坦白說,牧師在祈禱的時候,我一直默念,最好今天就見到你。」、「為什麼,有什麼好事急著要讓我知道的?」我問他。他很虛弱,眼裡卻忽然浮現一絲光彩,在旁的兒子也滿臉好奇。「沒有比今天這個日子更巧合的事啦。」他幽幽地說。

23.我正在納悶著,廚房那邊卻有個女子的身影走過來打斷,她端著黑色茶盤,沒作聲,只把一杯杯熱騰騰的薑湯遞放在三人面前。我停下來等著,大約只要等個半分鐘就可以繼續開口,卻沒想到這時突然一陣恍惚,話到嘴邊竟然開始打結,兩眼還停頓在她的口罩邊緣。那口罩外的眼神、耳邊的顴(ㄑㄩㄢˊ)骨以及還剩一半的臉頰,分明就是我應該認得出來的人,然而就在遲疑間,她已轉身走了進去。若我沒記錯,怎麼會不是她。沒錯,明明就是她,卻又不敢確認,只感覺到胸口莫名幾下抽痛著,而且差點失聲叫出來。這時聽見賴桑說:「你自己看吧,我說的沒錯,今天不就是最好的日子。其實今天她也是客人,只是剛好碰到教會的人,所以她就主動說要幫忙,打招呼弄茶點一直忙到現在,我們是應該請她過來坐坐才對。」

24.兒子聽了,忙站起來,朝著廚房探探頭,一邊走過去小小聲叫著:「重櫻小姐、重櫻小姐......」我茫茫然起身,兩手不知何故顫(ㄓㄢˋ)抖,緊緊握在指尖還是微微顫抖。過道尾端就是廚房,等著她出現的瞬間,才知道,原來還是忘不了。你可能還記得,出獄前半年,我給重櫻的信是最後一封信;而出獄以來,經過那一段亂糟糟日子,她所等待的我也如同石沉大海。換作別人是她,恐怕早已拂袖而去,畢竟讓她失望了,我是那麼不可理喻。因此,出於女性的自尊或者矜持,她沒有應聲而來是對的。也許當她端著熱茶過來時,她已察覺,這個坐在濱海小屋裡的男人,前前後後和她寫過了上百封信,卻在此刻默不吭聲,不敢面對,毫無表現一種稍異於陌生人的情感,甚至心存僥倖,只等著她自己走出來。

25.我轉頭看看賴桑,他還望著廚房等待著,一臉欣慰地笑意。兒子則已對著手機打聽今天的漁獲,說要為我煮一桌海鮮大餐。我終於鼓起勇氣走進廚房時,看見她兩手貼在點心碟子旁,動也不動,像是正要拿起來而拿不起來,由於想到了什麼而停在這個動作上。沒錯,本來她已準備拿到客廳了,碟子裡已擺好了茶點,六個圓形小餅,圍著中間的小蛋糕,看來是臨時湊合的巧思,用來表達歡迎的心意,可惜大概想到自己的心意早就在我身上用完了。果然如我所顧慮,我叫著她的時候,抬起頭已滿眼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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