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21頁~第136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121頁~第136頁】

1.她看我又取出藥包,只好拿了一杯水來。可就在這時候,她居然就在身旁坐了下來。她替我打開白色藥包,整包卻還在她手上,這個樣子就像等著我把嘴張開。我趕緊把藥接過來,仰起頭,而藥丸才倒進嘴裡,忽然感覺有一隻手輕輕放在我的右膝蓋上。通常吃了這種藥,三、五分鐘後就會覺得有一縷煙沿著額際飄移,然後腦袋裡的重壓瞬間減輕,簡直就像沒有了腦袋那樣。但從來不像這一刻,藥丸根本還沒通過喉嚨,膝蓋上卻已傳來一種微顫反應,這還是第一次。......↓

2.等我配了開水吞下藥丸,那隻手卻又不見了。你可能會以為我閒來無事充滿著幻想,但至少膝蓋無腦,它只是負責悄悄通知我,剛才真的有一隻手來到它上面,就像一隻水面上的蜻蜓,輕得只留下一點點漣漪。當然,你還可能以為她是看到一粒灰塵在我膝蓋上,想為我把它捏起來,但還是有點牽強,膝蓋會為了一粒灰塵馬上傳達給我的大腦嗎?

3.我有點坐立不安,只好繞去屋後看看那個小菜圃,之前種下的萵苣露芽了,春節雖然過了,這波新菜還是可以趕上清明節的採收。只要走進壟與壟間,經常看得到阿雲來過的雨鞋印,有時她發現我已澆過水,也會主動找來尖鑷子把一些小蟲剔進塑膠瓶子裡。她會做得這般細膩,可能和她平常不愛說話的個性有關。沉默的女人總有較多的隱藏,不見得她不想說,而是剛好這一天,她突然覺得膝蓋可以幫她說得更婉轉,所以她就這樣了。

4.一個多月後的下午,剛好是阿雲不來的雙號日,我簡單吃了昨晚的菜,開始等著夕陽下山。也許你還記得我和賴桑坐在那家店裡的情景,當我聽見從廚房傳來的那油鍋裡的啵啵聲,坦白說,那時我差點失神,還以為是我母親又在炸丸子,直到發現那女的別著小帽守在油鍋旁,我才確定是自己太過想念,才會萌生那樣可笑的幻覺。終於等到傍晚,我悄悄來到阿雲兼差的這家店裡。我點了烤鰻魚,一碟青菜,一個包鮭魚的海苔飯糰,當然還點了兩隻炸蝦。你可能不太了解一鍋炸物對我的意義,想聽油炸聲當然到處都有,卻不見得會聽到那種剛剛好的聲音。

5.這時,如果夠幸運,廚房裡那口寂寞的油鍋就會像初升的朝陽,濛濛然醞釀起一層油亮的暈光,而油鍋裡的氣泡還沒聚集,但正在聚集,就等著爐火開到最大,一瞬間沸騰,接著一呼百應,所有的氣泡快樂地發出爭先恐後的聲音。當然,並不能說我就是專程來聽這些聲音,但我恐怕也很難說清楚還為了什麼,也許順便來看看阿雲的這種心思也是有的,雖然說來有點尷尬,不過確實就是突然想來這裡的動機。

7.前面我已提到膝蓋上的那隻手,經過連續幾日的自我審視後,我已確認那不是幻覺,是真的有那樣一隻手,因為從第三天起,她一看到我就很不自在地把臉移開,好像做錯了什麼,對自己相當懊惱或有點羞愧什麼的,反正做起事來已不再那麼流暢自然,下班時間一到也不再多停留,那台機車氣噗噗地一轉眼就不見了。當然這是我不對,當時幼稚得有點可笑,也許本來沒有什麼,但被我那正襟危坐的神經一反射,就變成好像真的有點什麼了。尤其在我仰頭吞藥的那剎那間,雖然直覺上略已知情,但我不該含著藥丸還停頓了那幾秒,且又在事後急著走出去,顯然那隻手就是因為這樣而受傷了。

8.我吃到最後只剩一道菜時,果然油鍋聲從廚房飄出來了。聽得出它已沸騰,悶悶地有點含蓄,像有什麼心事壓抑著不敢張揚。可是它又太過盡責了,那兩隻蝦子一游進去,馬上就被波浪們包圍,蝦身的特性本來就是很快會捲起,烈焰卻還在猛炸著牠,聽了真會急死人。爐子裡開著大火,加上螢幕上還是那場演唱會,內外場的聲音混雜在一起,怎有可能聽得到我想要的,何況這時候,蝦子炸熟了,該關不關的爐子也終於關掉了,簡直就是一場鬧劇。

9.別著白色小帽的女子走了出來,原來不是阿雲。接近打烊時,我結了帳來到門外,一個卸下圍兜的師傅倚在機車旁抽菸。我問他一整晚怎麼都沒看見那位......,他一聽就懂,說阿雲已把這邊的工作辭掉了,聽說準備要結婚,男方的房子正在整修,需要她去幫忙。若以淳樸女性典型來看,阿雲小姐的沉默堅強無疑更令我感到不捨,我對她即將結婚一事雖不可能面露喜色,但也不能說我不想給予祝福。聽到別人的好事就覺得自己受傷,通常都因為忌妒所引起,我可不是這樣的人,只因一時反應不過來,才會有點茫然愣在那裡。

10.那晚一路走回來,其實心裡已經原諒了自己。本來就只是來聽聽廚房裡的聲音,又不是專程來看一個人;好吧,就算專程來看她,那師傅告訴我的時候,聽了當然是有點不舒服的,一瞬間還以為自己失去了什麼,但仔細一想,本來就沒有什麼,還有什麼好難過,惆悵倒是有一點罷了。都怪那鍋不怎樣的油炸聲,把我整晚的心情炸翻了。認真想起來當然就很不堪,從我懂事以來,離開我的竟然都是女性。我會經常陷落在油鍋炸物的氣泡聲裡,最早是我母親所引起,要是她不炸那些丸子,就不至於讓我從小多愁善感,只要一想到油炸聲就好像又有人要離開我了。

11.母親就是炸了那些丸子後離開我的。隔不久就是我姊姊。若再想起賴桑那天晚上傳達的口信,如果我和重櫻繼續處於斷訊中,難保她不會像阿雲一樣拂袖而去,那不就是一個女人離開我兩次的意思。素不也是離開了兩次終於真的離開了嗎?我想還是有必要從那天晚上的炸蝦倒說回去。如果是我母親,她不可能會把食物炸太熟,何況是弱不禁風的兩隻蝦。她會在油鍋沸騰時把火轉小,讓那些聒噪的氣泡轉為輕聲呢喃,這時才從她的虎口擠出一個菜丸子滑入鍋中,任由它們轉身漫舞,直到顏色轉成金黃,就馬上撈起來等著油脂瀝乾。

12.那是母親還在家裡的最後一個中元節,前一個晚上她就在屋後的瓜棚下架起了鍋爐,為的就是炸一大盤菜丸子,隔天拿到天后宮廣場參加普渡拜拜。這種點心適合拜好兄弟,母親說,他們吃不完還能帶走,四處流浪會更方便。但那天晚上我不太想聽,心裡想的是她就要離開家了。再過不久,她將押著父親去中部,那邊的朋友已幫她物色一個小店面,緊鄰著市場後面的大河溝,聽說每天從火車站下來的遊客多得像螞蟻,他們下榻後的第一站,通常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那條小吃街上。

13.丸子炸好了,母親夾起其中一個,吹涼了塞進我嘴裡,兩手搓在圍兜上弄乾淨後,突然蹲下來,小小聲跟我說了一個秘密。她從藥局帶回來的安眠藥,已經偷偷摻在碗裡讓我父親吃下去了。「你知道就好,千萬不要去吵醒他。」、「真的不會再醒過來嗎?」我興奮地叫著。她扮著鬼臉,像在說著真的真的、今晚他真的不會再醒過來了。我跑到昏暗的床板上查看,發現他真的睡熟了,側身背對著我,那鼾聲就像雷聲,看樣子不睡三天別想爬起來。我悄悄溜出來,濾網上那些丸子已裝盤,母親捧起油鍋放到地上,再用鉗子插入煤球洞裡,夾上來的煤球還有半透明的餘火,表面包覆著白色灰燼,等她潑了兩瓢水,馬上噗哧揚起難聞的煤灰煙,但也很快就熄滅。

14.「如果開店順利,我會讓他留在那裡,到時我就可以回來。」、「去廟口也可以開店。」我不高興地說。「這不一樣,就是要讓他離開那些賭鬼。」接著又說:「你不知道嗎,家裡沒有錢了。」、「那我不要去上學,可以到廟口賣香燭。」、「賣什麼,不要這樣麻煩,我乾脆想辦法先把你賣了。」我哭了起來,而她不理我,開始說著她的打算,為了就近上學著想,她決定把我寄養在外祖父家;而我姊姊會照顧弟妹,就讓他們三個跟著阿公阿嬤。我細細聽著,不敢出聲,很怕漏掉她還有什麼要交代。而這時可能已經很晚了,四周越來越靜,地上不知何時敷上了一層銀色的白,抬頭一看果然是天邊灑下來的月光。然而就在我們說著話的時候,沉睡的父親已經悄悄出門了。

15.寫信給重櫻的回信中,我也曾經談起我父親。畢竟她要寫的論述和我有關,很自然就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童年環境造就了什麼樣的性情在我身上,有個相當重要的起點,就是我父親。他很善良。他沒有一般男人的劣根性,基本上還非常顧家,是那種看到路邊沒人要的沙子,也要想辦法搬回來的男人,窮得毫無志氣,全身只剩下一股貪念,想從別人口袋裡贏回他所失去的尊嚴。那天深夜,母親靠在床頭嘆著氣,安眠藥沒用,腳踏車還是不見了。

16.第二天清晨我已準備上學,母親急得來回踱步,最後把我攔下來。她要我去找他,那間聚賭的屋舍位在農路上。剛好順路,她說。接著又碎碎念,開始在我腦袋裡畫地圖。你用跑的,這樣能省掉一些時間,只要跑到校門口就可以停下來。不要一直跟我搖頭。從校門口開始,你就慢慢走,不會很遠,一樣就是那條路,注意看路,最後就會看見右邊有稻田,可能也會看見很多鴿子,沒有鴿子就仔細看屋頂,上面會有一間鴿舍,反正稻田上就只有那間房子。我背起書包時,她卻又叫我等她,跑到屋後摘來兩朵黃黃的含笑花。

17.花還沒綻開,蕾上還裹著深色的外殼。她把殼剝掉,直接放進我胸前的口袋裡,一邊說:「就放著,不要拿出來,你只要走到身體發熱,香氣自然就會提早散發。我算過了,走到那裡的時間剛剛好,你聞到香味就趕快把眼睛睜大一點,表示快到了。」校鐘響過了,稻田看到了,就是還沒看到什麼鳥鴿子飛過天空。但這時總算讓我聞到了含笑,帶著香蕉味的,帶著緊張的汗味的,我的胸口怦怦跳著,那屋頂上的東西則越來越清晰,果然就是鴿子的家被圍在一個柵欄裡。樓下鐵門鎖著,而我光想到一群人在裡面就不敢敲門。我想用喊的,可是在這種地方喊爸爸多麼羞恥。我只好考慮直接叫他的名字,但它本來就不好唸,也很難聽,劉福五劉福五劉福五,叫起來的聲音很像在哭。後來我決定丟個小石頭試試,說不定有人聽到就會下樓開門。農路上雖然沒有鋪柏油,但也找不到適當的小石頭,到處只有牛車輾過的沙礫,稍微像樣的石頭早就掉在田溝的泥堆上。

18.我跳下稻田,父親躺在田埂旁。他的姿勢很悠閒,側躺著,右手掌還枕著臉,有點像在陶醉,卻還能呼著那麼大的鼾聲。腳踏車也在,前輪朝著天空靠在稻草堆上,不像他平常擺放的習慣,一般人也不可能會直接騎到田裡。所以他是摔下來的,他騎到一半,就只缺臨門一腳,如果不是藥效發作,再踩兩下就到了。我一直叫不醒他,只好用力搖晃左邊的肩膀,沒兩下翻了過來躺平,這才睜開了眼睛。我幫他一起把腳踏車抬上路緣,路上還沒有什麼人,他看看旁邊那深鎖著的鐵門,又看看我,全身打了個寒顫,這才真的清醒過來。我交代說媽媽還在等他,而我上學已經遲到了。他說要載我,右腳剛跨上就差點摔下來。我乾脆用跑的,跑在他前面,跑一段再偷偷回頭看他有沒有跟上來。那歪歪斜斜的樣子怎麼跟得上,跟到學校門口就找不到我了,我躲在圍牆邊眼淚掉了下來。

19.在那封回信裡,我真正想說的其實是我母親。那天放學後我一路跑回家,馬上追著她問,想知道的是那台腳踏車,父親究竟怎麼騎回來?而據她推測,他很可能又在路上睡著了,因為回到家時外面的蟬聲已響起。她看著他猛吞了兩碗稀飯,心裡有數,悄悄進了房間摸他掛在牆下的褲袋,果然連一塊錢都沒有,明明身上沒有錢,還是掙脫了那兩顆藥的魔咒,就為了站在牌桌下觀戰,從別人的輸贏中想像自己得不到的光彩。一個月後,母親真的把他押到那城市,兩人開了麵館,一切從無到有,所有相關的簽租、籌設、裝修和直到開張該有的備品全都她一人張羅。她回來繳會錢曾經帶我去過一次,遊客塞滿街道,那樣的場景真可形容熙來攘往,四周連空氣都是滾燙的,每家都派一個年輕小姐站在街心攬客,而我母親不遑多讓,她戴著斗笠加入戰局,拉不到客人就摘下斗笠搧著臉上的汗光。

20結果五年後,她又帶著父親回來,這次卻是為了養病,他病得不輕,病到需要有人攙扶。母親學做裁縫就在那段陪病期,每晚踩著咧咧咧的縫紉機,像是從原地到原地一直無法到達的遠行,偶爾夾雜著病人喀喀不停的哮喘聲,兩種聲音經常混在一起穿破黑夜,等我清晨醒來又重新開始,然後糾纏一整天。

21.我在獄中曾和賴桑提起的,那只差一秒就套上父親脖子的繩圈,從此成為他在我面前感到特別羞愧的警惕。幾天後開始,不論颳風下雨,他每天都在我們家鄉路上擺著高麗菜飯的攤子,直到七十二歲歿,贖罪到生命的最後一天。一個女人可以做到讓男人不得不感到羞愧,這才是我要讓重櫻知道的。我母親就是那樣的女人,而我在那樣的困境中長大,自然懂了一些道理,什麼過錯都可以原諒,尤其是我們最愛的人。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