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54頁~第69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54頁~第69頁】

1.我還記得瑞修泡了那壺茶第二天,果然就開著車子來載我,這天是阿雲不上班的星期四,我在他面前遲緩地帶上門,全都上了鎖然後回頭又打開,真夠謹慎了,明明推門進去並不是要檢查什麼電器插頭。那部車子熱噗噗地沒熄火,透過窗玻璃我看見他倚在車門旁抽菸,一身休閒褲和休閒鞋,就像等著我一起去打獵。診間裡的護士還沒叫到號,他已早一步進去套交情,說了什麼當然聽不清,等我坐上了診療椅,醫生的表情已明顯充滿著體恤,就像賣手搖飲的女店員頻頻拉高的尾音:叫什麼名字啊?護士剛才有沒有幫你量血壓,兩隻手平伸起來讓我看看好嗎?......↓

2.我一直低著頭是對的,正好看到他的心窩下方忘了扣上的孔眼。瑞修已在車上警告我,看病就要表現一副衰衰的樣子,不然醫生怎麼知道你非常需要他。他這件醫袍上的孔眼確實有點大,很可能趕著上班前早已扣上,卻有個菜鳥護士跟在後面一直叫著蔡醫師蔡醫師,他一轉身那個鈕扣就滑出來了。我緊盯著這個孔眼果然有效,因為這時聽見了瑞修極為興奮地附和著說,蔡醫師你看,最近就是這樣有點癡呆,以前......很幽默,也很健談,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3.還好醫生就是醫生,就我所知,醫生並不隨便使用癡呆這種形容詞,說不定還更討厭陪病者幫忙診斷病情。沒錯,這位醫生不回答,只專注在鍵盤上敲著他所認知的症狀,打完字後他稍作說明,要我們再約時間來做進一步的心理測驗,目前只能先抽血,等數據出來再做判斷。我走出披掛著薄幔的診間時,聽見醫生質疑著說,你還有什麼事?顯然瑞修還在那小椅上,說話的語氣聽起來就像竊竊私語,而我知道他正在醜化我的病情。

4.回到家,啊啦媳婦拋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哉問,「真的失智有嗎?」瑞修一楞,瞪她一眼,但不說話,直接把藥袋丟給我。但好像忘了一件事,他把我載錯地方了。下午我是被他從老屋載出來的,怎麼還帶我來這裡,難道為了密集追蹤失智與否的數據,暫時讓我和他們住在一起?果然沒那麼好的事。他洗把臉出來,馬上看著窗外說:「吃了飯就送你回去,美奈子煮了很多咖哩飯吃不完,你帶回去明天當午餐。」、「明天是單數,阿雲會來煮。」、「你叫她不要浪費時間了,出太陽就把棉被抱出去曬一曬,還有房子後面那塊空地,過年前趕快利用時間鬆鬆土嘛,我是叫她養草嗎?種一些青菜不是很方便,隨便找個外勞都能把這種小事搞定。」聽得出語氣又不太好,我不吭聲,乖乖掏出藥包配了溫開水。

5.就在這時,旁邊的媳婦沒頭沒腦又啊啦一聲。「又什麼事?」瑞修煩躁地轉頭看她。只見她椅俯身蹲在桌底下,不知道找什麼,上身先往前挪,再倒退回來睜著大眼搜索。到底是短小精幹又柔軟的身形,爬起來時竟然有顆黃色藥丸捏在她手裡。「下次吃藥時數清楚,幾顆就幾顆,醫院不可能會少給。」他搖頭說著,不看我,只當家常話,一點表情都沒有。人生多少事,就算做錯了都還能改,何況只是這麼一顆小藥丸。算我活該,掉的不是時候,真的不是故意的,但不就百口莫辯好像真的失智了?

6.阿雲第二天早上來,我指著冰箱告訴她,媳婦做的咖哩飯很好吃,剩下的這些你嚐嚐看,不夠的話中午我可以改吃麵。她可能已習慣我說了什麼不見得就是什麼,沒說好也沒說不要,點個頭又爬到梯子上,一看就知道我在丈量窗簾訂做的尺寸,顯然瑞修泡茶時那嫌惡的表情太傷人,讓她一直放在心裡,那時的茶桌上正好直射著西曬的陽光。我說完打算又要出門,且在玄關穿上了鞋子,已想好上午先到街上逛逛,繞回來吃過中飯後再去走走後面的淺山。鞋帶綁好時,她特別又爬下梯子,搓著圍兜來替我關門,順便撿起暫時擱在地上的鑰匙匙,瞧著外面的天色說:「看起來會下雨,今天是不是不要出門了?」

7.上次也說過這樣的話。結果半路上真的下起了雨,幸好中藥房的騎樓下擺著一盤棋,我就看著那幾個老人鏖戰,黃昏將近時雨才停。還有一次出門時雨就下著,那時就很掙扎,撐傘出門像要去購物,不出門則又像個絆腳石,只好揀著不礙事的角落避開她,但也不能顯得太機敏,畢竟她都寫在報告裡,就怕不寫我笨,其他怎麼寫就隨便她。既然只管呆痴就好,為什麼還要避開她。我也覺得多此一舉,硬要說個理由大概就是她還不夠老,有了這個理由就不能沒有第二個,她還不太可靠。難就難在這裡,不夠老意味著她還有股風韻,卻又是瑞修派來的臥底,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她。

8.我聽她說會下雨,還真有點猶豫,結果剛走到遮雨棚外馬上吹來一陣風,雨真的嘩啦嘩啦下著了。我只好跑回來脫掉鞋子,趁她還在梯子上,趕緊三兩步溜進浴室拍著身上的雨水。沒想到才走出來她已等在門外,拿著那盤咖哩飯問我,問的卻不是咖哩。「你們家只有三個人,為什麼還要分開兩邊住?」我其實想告訴她,這沒什麼稀奇,兩個人分開住的更多,就算只是一個人,其實也有分開住的時候,就像我現在的肉體和靈魂,在他們眼中不就已經分開了嗎?

9.顯然她並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大概也是唯一不知道的,所以我和她之間更沒什麼話題,若扣除掉她忙著做事的時間,再扣除掉我刻意避開的時間,見面機會還真的很有限,會有短暫的相處大概只有午餐。但也不盡然,我的午餐是在這間老屋的圓桌上,她則站在和爐具相對的餐台旁,那一長條人造石台面平常放著餐具、佐料和有時附近鄰居送來的高麗菜和絲瓜,吃飯時她就把這些東西稍挪開,只容得下她的一小碗飯,還有就是盛到我的餐盤後剩下來的一碟拼菜,貓吃的那種小口量。我當然沒辦法回答為什麼會分開住,別人的家庭也許還能期待物資、親情或者否極泰來的命運,我們家遭逢的不幸只能說是晴天霹靂,純屬一種令人目瞪口呆的結局,若還能有什麼期待,那就是不要再有任何結局。

10.半個多月後,我突然收到一封轉寄的信,收信地址是臨時加註的,被劃掉的是瑞修那間公寓的原址,可見他這陣子不會再來,要不何必轉寄這封信,開車送來只是很短的距離。我拆開信就認出了賴桑的筆跡。去年離開時我把瑞修的地址抄給他,不過他早我一步,早就把他老家的位置寫在紙條上。他的字體好認,筆畫和他的為人一樣嚴謹,我們互留地址後並沒有機會再說什麼,他最後看到的我就只有揮揮手的背影,就像人家說的送葬後不可以再回頭。賴桑終於也出來了。

11.我們曾在裡面許過承諾,誰先出來就負責以後擺一桌酒席慶生,不論多久都要等,一有消息馬上寫信告知。還沒看完信,我的眼眶就濕了,這是很奇妙的感觸。其實和他並不很熟,放風見了面頂多聊上幾句,但久而久之,那種黑暗中的心靈就是會特別靠近,好比就是一種內心深處的撞擊,當然,還有更相似的對人間事物的沉默不語,不必說什麼就知道對方好像已經聽見了。賴桑的罪較輕微,只因為入監還不久,慢我幾個月才獲得自由。若要問他所犯何罪,大抵就是窮途末路上某一次的路見不平,把人砍傷了才被關進來。沒有人對他這種小罪有興趣,頂多在他背後指指點點,我就是從那些欲蓋彌彰的小聲傳遞中聽到的,原來他是第二次坐牢,年輕時關更久,就那種莫名其妙的思想罪,難怪我會在戚戚然的感應中注意到他。

12.但就算後來漸漸熟絡了,我也不認為應該多了解,思想出事並不像病毒會感染,身上看起來沒事反而才被怪罪在腦袋上,而腦袋裡除了長瘤還會有什麼紕漏嗎?卻就是會,聽說他只因為寫了一本書就被關了,思想上這種莫名的冤情在那年代不勝枚舉,在監的受刑人要是沒遇過或聽過思想犯,說他被關多少年沒人會相信。信上說,他已在上個月底被釋放,第一個念頭就是前來拜訪,但因為以前的幾個團體約他餐敘,所以回老家祭祖後又得上台北,問我如果時間剛好方便,他就在北上之前先和我見面。信末並且和我約定了時間。

13.由於郵遞轉寄耗掉一些時日,他的見面日期已近在眼前,而他沒有留下可供聯絡的電話,我只好趕緊動筆回覆,讓他放心我已收到信,且最重要的,我不得不透露搬家之事,還特別在信裡、信封上註明了新地址,以免他舟車勞頓卻又跑錯地方。把信寄出時本來很開心,沿著郵局後方的落葉小徑往回走,還細數著風鈴木平均每一根的枝枒能開幾朵花。卻就在這時候,突然又讓我想起瑞修的心態,他總該知道我幾乎與世隔絕,難得來了一封親筆信,連這麼一條卑微的線索也把我劃掉,不就擺明已經把我整個劃掉了。

14.回家後阿雲已在廚房煮好了菜,正在整理瓶瓶罐罐的餐台,見到我喊了一聲吃飯囉,發現我沒應聲,沒多久竟然悄悄跟在背後說:「很少看到你低著頭走回來,發生什麼事?」我說沒事,妳做完可以先走。結果反而不走了。窗簾裝上去了,對著窗子的樓梯口明顯暗下來。我才踏上一階,她已把燈開亮,來到平台轉角時,上頭的嵌燈也跟著一葩葩亮起來,可見她還跟在後面,於是我停下來告訴她,到這裡就好。

15.「那我寫下來,說你碰到了什麼麻煩。」、「就寫清楚一點,說他誤了我的事,簡直把我當成外人。」、「我也可以不寫,只要你願意讓我幫忙。」、「好吧,這附近你最熟,如果我要為朋友慶生,去哪裡最好?」就在平台上,我大略說了賴桑要來的事,她聽了幾乎不假思索,馬上推薦她兼職的那家日本料理店,那裡可以喝酒,又很安靜,也不用擔心朋友吃不慣,菜色都是台式改良版。「那就幫我訂下來,兩個人,你沒必要連這個寫。」她嗯嗯笑了笑,直接就把日期和時間記在本子上,總算幫我了卻一件事。再來就只要密切注意賴桑的動態,萬一他並不知道地址已更改,到時只好跑到瑞修家樓下去攔截他,只能這樣了,整個下午就為這件事悶悶不樂,為什麼他要這樣對我,為什麼......

16.阿雲準備下班時,已把兩菜一湯擺上桌,我留她吃了飯再走,她還是沒說好或不要,但拿起鑰匙經過我的椅背時,突然在我耳旁留下了這句話:「你一點都沒病,以後真的可以不用這樣了。」

17.遲遲不見賴桑的回信,見面時程又已逼近,遂使我在焦慮中不得不想到電子信的必要,若有一天非離開這裡不可,也不用擔心信件又有被轉寄甚至遺失掉的風險。我一早打電話給瑞修,請他替我選購一台筆記型電腦,只要基本款就好,希望是黑色的,哪家品牌由他幫我物色決定。但他沒有馬上答應,只說他在忙,隔幾秒卻說了這樣的話:「不過......,我是不是應該先問你一個問題?」我補充說,只要能寫信、收信,不用講究什麼功能。「你並不需要一台電腦。」他正在忙,所以這麼說。「只要能寫信收信......」、「這沒問題,不能收信還叫什麼電腦,但是你並沒有朋友。」、「瑞修,我大部分的錢都放在你那裡,儘管領出來買。」、「你誤會我的意思,怎麼會是錢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電腦不知道你的需求,這台電腦就會成為死電腦,至少你應該先輸入幾個朋友的名字,不然每天還是會對著螢幕發呆。」、「只要簡單好用就可以了。」、「我還是覺得,目前......」就這樣斷了線。

18.講完電話後我才發覺阿雲就在料理台旁,剛才並沒有看到她開門進來,事實上她經常還沒進來就好像已經在裡面了。房子年久失修又缺人氣,總有清理不完的粉屑和塵埃,難怪她隨時提著一桶水到處擦拭,雖然有時看不見人影,卻又時不時從某個角落傳來她又在擦拭的聲音。當年為了結婚大肆裝潢的房子,經過多年震災水害種種的侵蝕後,拆掉表面材質就變成了這模樣,四周只有泥牆,和瑞修不斷吹噓多麼古色古香完全不同款。那時聽在耳裡當然只能笑著,年輕時拚著多少血汗才買下來,如今卻被他慫恿著回來這裡終老,人生到頭原來就是這麼蒼涼。

19.剛才說到阿雲,她正在切蔥花。她的刀工特別細,速度又快,幾乎不讓你聽到她在切蔥花。看她這麼專注,應該聽不到我和瑞修說了什麼有失身分的話,但很奇怪,我就是覺得蔥花歸蔥花,她好像還是把什麼都聽進去了。既然電話講完了,一站起來就得決定今天的去處,若在幾天前還能裝迷糊,呆坐原地拖個半小時都很自然,但自從那天她說了那樣的話,這時還真不知道如何才好,除了乖乖出門還能繞去哪裡。

20.但今天就是不適合再出門,右腳踝扭傷了。低著頭看著滿地的落葉和黃花,一不留神蹭到突起的小石頭,往前趴下就蹭出了這模樣。寄了信太過開心又突然太過沮喪的緣故,不然以前也不至於這麼不小心,即使素那樣的事算在我頭上,也不能說我摔了跤,何況她已沒有機會爬起來,爬不起來的人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決定不出門,卻又不方便爬上爬下,只好找話題,很想問她今天午餐吃什麼,不然這房子靜下來真像一間冷廟,說個話就算沒人搭理至少都還有回音。我趁她轉身時瞄了她幾眼,才知道她看起來高挑是因為瘦長,捲著袖子的白襯衫應該是店裡的工作服,搭一條不太緊的牛仔褲,最多四十來歲。

21.我還能看到的只有她的側臉,冷冷白白的那種戒備,要聽她開口恐怕還得等到午餐弄上桌。平常她都站著吃,斜倚著料理台,喝湯時才稍稍把臉放低,就著舀起來的湯匙喝它一口兩口,唇角咂兩聲後遲遲含在嘴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在刷牙還沒漱口,隨時會把嘴裡的吐掉。這時她的手機總算停下來了,指頭修長不太有肉,這才讓我想起瑞修要求她種些蔬菜的事。種菜就得先鬆土,問題是那塊空地早已荒廢得堅硬如石,怎麼派得上她做這種粗活。聽說在店裡除了幫點廚事還得負責擺盤、備菜,碰到師傅請假還要出來串場捏幾把握壽司,這件事瑞修又不是不知道,他連這雙手也不放過,還有什麼好說的。

22.於是就在等著賴桑回信的這天上午,我在屋後撩起了褲管。鐵絲網內雜草叢生,幸好天空半陰半雨,加上連著幾天累積不少雨水,土壤鬆軟潮濕,頗適合使用圓鍬鬆土,只要兩手合力扶在頂部,憑著腳底踩住下端的刀緣,一聲令下,馬上就能感覺到鐵鍬已深入土壤,同時發出像是收割高麗菜時那種飽滿又清脆的破裂聲。扭傷的右腳比較麻煩,由於不能使力,寒流的肆虐中更像一截冷肢,腳踝根部凍到連痛都不知道痛,只好讓它垂在地上隨著右腳拖行,反讓手掌的受力加重,虎口慢慢滲出了血絲,一拋開握柄馬上蔓延到掌心。午前暫且收工後,洗了腳在把褲管放下來,神不知鬼不覺。

23.空地雖然緊連著廚房,並沒有小門相通,只能沿著屋側的水溝再往回走。回到圓桌上吃著午餐時,竟然就盯著緊鄰空地的這面牆,生怕它突然長出破洞,事實上阿雲都塞著耳機吃飯,應該聽不到圓鍬掘土的聲音。午後太陽還是沒有現身,兩側鄰房的缺口不斷灌來颯颯的風,整塊空地已被我翻遍了,傍晚時隆起的兩壟黑土已漸成形,只剩田壟中間還沒有清出導水的過道。可惜時間已晚,快下班的阿雲將又在門外探著頭,只好趕緊又從屋側繞出來,像個無事人回到門口。

24.出獄以來,覺得總算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若是瑞修所差遣,可就不會做得這般心甘情願。那麼,究竟什麼動機使我願意這樣,雖然說不上來,但確實是為了讓阿雲好交差,而真正使我感觸最深的也是她,在這越來越沮喪的日子,只有她知道我最清醒,我想這都因為她只是個外人,離這個家最遠,反而才看得見誰的心靈破碎,誰過著彷彿只剩一個阿雲的日子。

25.如我所說,終於來到了我和賴桑見面的日子。我等到早班郵差走了之後,總算確定賴桑沒有收到我的信,這時反而鬆了口氣,快到下午四點我就動身前往瑞修家的方向,只要賴桑依約前來,我帶他去到阿雲店裡的時間應該還是綽綽有餘。在他家樓下等了半小時後,等到的卻是美奈子,顯然她剛從對街的超市走回來,兩手抱著她胸前冒出的大蒜芹菜整包綠葉,來到騎樓下仰起頭才看到我。「啊啦。」她愣了一下說。「我來等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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