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89頁～第104頁

【2023年04月份閱讀筆記《鄰女》：第89頁～第104頁】

1.她撐著傘過街來，在店門下的桶子裡收好她的傘，腳下那雙鞋還在橡皮墊上蹭了幾下。這種動作只常見於一般人的家門口，很少客人會在進門時踩得那麼乾淨。我不免多注意了她幾眼，穿一套秋冬樣的長洋裝，衣服掩不住臉上那股稚氣，下巴微抬起，睥睨著不想看人。她進來後二話不說，只看男錶款，指名勞力士。我看她買不起，不動聲色，循例拿出兩款妥妥貼貼呈在絨布上。她一拿起就準備戴上，骨骨的手指卻不聽使喚，該怎麼套腕還不懂，左右都拿反了。......↓

2.我好意問她打算買給什麼年紀的長者用，不回答，反覆看了又看，最後挑起銀白色的基本款，直接問價，頗像有備而來。我敲著計算機順便告訴她，慶祝開幕一律八五折，算後六萬三，尾數幾百幾十的就沒跟她說了。她還真的打開了皮包，手指頭伸進去撥了幾下，停下來問我能不能再減，能有多少優惠就盡量給她。我說，乾脆就一口價，整數六萬，再減就等著看我被炒魷魚。這時她又把皮包扳開一些，直探到底，像要取信於我，只差還沒把裡面的全部倒出來。「我最多只有兩萬多。」她說。

3.天邊和海角畢竟還是不同的。平常如果遇到些微的拉鋸時，我會搬出員工或店長權限等噱頭；若是差距稍大卻又很想賣的時候，也會作勢打個電話給上層，再勉為其難順個勢成交。但像她這種連一半價錢都湊不上來的，只好跟她說聲謝謝了。她在絨布上把手錶往前推給我，滿臉無奈卻也不含糊，一轉身就走出了出去。我跟到門口目送，一樣九十度歡迎再度光臨。但可別以為她就這樣走了。我回到櫃檯收拾那兩款錶，朝外一看才發現她還站在那裡，原來這時的雨下得更大了，她撐開的那把傘鼓著飽飽的風，一會兒往前，一會兒翻到背後亂竄著。

4.客人出門還站在原地的例子當然有，歐巴桑最多，殺價不成氣虎虎地奪門而出，等我跟出去好聲好氣請她回頭時，才又笑得合不攏嘴跟我走進來。這回我並不是不願意這麼做，差太多就是很難談得攏，若是跟了出去還以為我已經同意了。何況只因為下著雨。幾分鐘後還看不出雨勢會轉小，我只好交代黃助理泡了杯熱茶端出去給她。她沒拒絕，收了傘退回到騎樓柱下，一口兩口慢慢喝著，沒多久拿著杯子回來店裡，卻說了這樣的話：「你們在找助理，那我可以嗎？反正我就是要買下來。」

5.我以為她只是在表達強烈的購買意願，尋我開心而已。不過如果她當真，我也不至於馬上拒絕，論外表條件十分得體，年紀和反應也很適合，若再想到明天將又要忙得團團轉，這傍晚入夜如此現成的人選能不趕快決定下來嗎？但以徵員條件來看，她連說話都沒耐性，臉上也沒有親和的溫潤感，說穿了就是一臉冰霜。而且看起來這種女生是不吃苦的，出身一定是有錢人家，窮孩子都能從眼神看出敏捷的專注力，哪有這種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光一副「就是要買下來」的神氣，這個差事能做多久，覺得好玩罷了。我只好隨口說：「做助理不比當客人，沒有一點笑容怎麼行。」沒想到竟然對著我笑了起來。沒看過那麼會笑的眼睛。

6.連鎖店規定穿制服，男的固定一件白襯身配黃領帶，天冷再加一件藍背心。女生同款式，長褲改為灰短裙，膝蓋以上十公分，搭配一樣藍的小背心，不穿背心時當然就是白衣灰短裙。第一天量制服就聽到她嘖有微詞，問我能不能選色，我只能讓她知道穿制服不比上街買衣服，你要挑個大紅裙不如自己去開公司。她聽得懂，卻就是要聳聳肩，害我開始納悶為什麼急著錄用她進來。給她的勤務項目沒幾種，開門進來說您好，開門出去謝謝光臨，再來就是倒茶接待行禮如儀，沒事時守在客人右後方，若有斟酌不定的錶款需要跟她借隻手，她才上前來輪番戴上幾款，顯顯對方想像不到的光彩。

7.就這樣，一個星期過去了，這天午後一室悶熱又沒客人，兩個同事也被我交託了幾筆現金款項跑銀行，店裡頓時靜下來。她卻提出了非分要求，要我開櫃讓她再瞧瞧那只勞力士。坦白說這就是犯忌，管理這種高檔門市豈能胡來的，客人在時盡可以錶來錶去，一旦客人走了呈現著清空狀態時，無緣無故拿個高檔貨出來搓搓摸摸就是有嫌疑，這是一種界線，就算沒有明文禁止，反而更應該謹守分寸。我只好問她，這勞力士對妳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她才說，原本打算當父親節禮物，看來只好延期，改到生日那天。

8.以她這年紀，怎麼說都是大手筆。我馬上想到的是自己的父親，他拖著病身擺攤時，吹在腳下的那台暖風扇還是我送的六十大壽禮，沒想到他捨不得用，時不時在那瑟縮的冷風中拔下插頭，咳起來時才不得不又把電源打開。妳如果懂業務就好了，拿績效獎金來買還比較快。當時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她聽了卻頗振奮，好像替她破解了難題。「真的有獎金嗎？店長你怎麼不早說，我來做業務應該可以的，讓我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9.這只錶大概讓她想瘋了。試用成績好否尚待觀察，何況才來這幾天，根本還沒練到什麼基本功，客人交給她無疑就是擺明生意不做了。若要勉強讓她上櫃台，旁邊還是要派個人跟著，頂多當她是一朵花。從她打起衝業績的主意，當下就開始猛打電話，那些號碼都是從她的冊子裡翻出來的，一通說完又接一通，所稱對象不是阿姨就是乾字輩的姊姊妹妹，先寒暄再求救，說她被環境所迫不得已，你們想要救我就趕快來，但是不能讓我家人知道喔......。聊到一半進入了忘我境界時，哧哧笑著搖晃著，甚至還有要死了、你神經阿......這樣的混搭語，說得口乾舌燥後，一天就讓她這樣說完了。

10.誰想得到，接下來連續幾天，突然上門的來客異常多了起來，一進來就指名找她，個個一見如故，拍肩握手之餘接著話家常，有的甚至和她抱著跳著，同樂會那樣。氣氛熱起來後，她就帶著他們坐到沙發上，回頭再來櫃台拿幾本精品目錄，眉眼間得意得很，只差沒對著櫃檯哼出幾聲鼻音。沙發上嘰嘰喳喳的這一群好不熱鬧，對著目錄指指這個或那個，那津津樂道的樣子就像已經準備好要點菜。平常這種場面最讓我存疑，熱鬧過後通常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大抵就像看完了工地樣品屋，各說幾句漂亮感動的讚嘆就差不多要開溜了。

11.不過來者就是客，何況很少有這樣的場合，兩個櫃員忙著奉茶端咖啡，我也不敢等閒，背著兩隻手靜候在得體的位置上，看看他們掉了什麼小東西趕快幫忙撿起來。這還不只一天光景，連著好幾天都有她的親朋好友來，當然也有幾個是來敘舊的，有的直嚷著好久找不到她，有的勸她還是趕快回家吧，聽來很不尋常。但業績數字就是會說話，光那幾天盤點下來的結果，當紅的十八K金紅蟳一口氣賣出兩只，星辰錶三只，歐吉桑最愛的精工錶火紅到必須調貨才有，至於牆上掛鐘那些喬遷用的應景物，一看到就指指點點要求裝盒子，簡直像是打包炸醬麵酸辣湯。

12.網路還沒通聯的那時代，她打出去的電話對象應該都是有錢人，口袋裡有錢出手就不眨眼，怪就怪在她又憑什麼能一呼百應。後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還不只是個富家女，她父親的名號更響亮，地方派系裡的明日之星，聽說整個家族從日本人進來時就開始發跡，除了大量土地和農田，目前還握有好幾個宮廟，連農漁會都有他們一掛的足跡。我從哪裡知道的？幾天後，勞力士刻上了她父親的名字。

13.良厚學長：你的信讓我回味很久，心裡也充滿喜悅和溫暖，相信你能體會，一個被拒見三次的人早該心灰意冷，要是沒有一股真摯的心意在支撐，怎麼還能厚著臉皮改用書信和你聯繫。我的任務純粹依循著社方擬出的議題，如果哪天這議題被要求轉向，或許還較輕鬆，不必再受困於所知有限的事實，繼續對你沒禮貌地窮追猛問。可是話說回來，如果未來真的徒勞而返，社方收回我的任務後，到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就是我想在這封信裡坦白告訴你的。良厚學長，我不懂不想放棄，還打算以原題目的寫作計畫去申請研究所。雖然我已不年輕，但如果能把它寫成合乎真實又能兼容情理的論述，對我而言應該是更有意義的自我實現。你肯透露和妻子的過往，還願意從最細膩的角度談起，尤其當你寫出了素的形貌，那麼率真稚氣又不失優雅，我相信內心深處的你還是愛著她的，這更支撐著我從一開始就相信著的信念，如果你是加害者，面對那樣悲傷的往事，怎麼可能還願意為我從頭說起？我很好奇，也非常期待你還會再來信，讓我知道一個剛開始的好女人後來都是怎麼陷落的。就像我也一樣，多年來我一直活在理想幻滅後的陰影裡，走不出去，也沒有勇氣面對未來，更不敢奢求生命中還有個標竿在前方指引。而那個人也許就是你。等你說完了他的故事，說不定就換我來說說自己的故事，一個女人的最初往往都是最美好的，女人的一生除了被描述，你認為她還有屬於自己的聲音嗎？

14.刻上名字的勞力士，漂亮地裝在盒子裡，她看了還不滿意，臨時又跑到文具行買了一卷更亮麗的紋彩紙，就在櫃檯上有模有樣地包摺起來。在她手邊還有個寫了地址的郵政紙箱，盒子放進去不忘附上了一張卡片。我瞧那地址，離我們店裡最多只有五公里。也就是說，她並不打算回去慶祝父親節，卻寄了這份最大禮。若不是逃家女，還有什麼不便之隱？我回頭看她交出來的那張簡歷，大學沒念完，兩年來已換了四個職業，最近的一次是賣保險，時間在這些轉換之間都折騰浪費掉了。那麼，她這臨時起意的工作恐怕就更短暫，我不得不開始擔心自己的錢─勞力士算成交了，買錶的錢卻還差一半以上，本來要求掛在帳上，等業績獎金撥下來再做銷抵。我說哪有這樣的事，初來乍到的新手若是都玩這種把戲，我這店長豈不就是靠一疊呆帳做起來的。但又不能不顧情理，店裡的生意平白一部分是她貢獻來的，再怎麼說也得講點義氣，情急之下，我只好拿自己的錢悄悄幫她墊下來。

15.禮物寄出後，上門的客人果然又明顯變少，她也不再那麼有精神，垂萎地勾著臉想事情，要不就是注意外面的動靜。我只當她是累了幾天，並不對她一板一眼，但也不容許她時不時望著牆上的掛鐘，這多像發著呆，客人上了門若還不知收斂，要人家買什麼都沒興趣了。「店長，我們這裡的時鐘只有美國時間嗎？」我指指邊角上的圓形鐘告訴她，除了美國，也有英國的時間。「巴西大概是幾點，現在？」據我所知，我說：「應該是美國時間加二吧，大不了加三......」、「店長，你認為正確的時間那麼不重要嗎？」

16.我後來才知道，巴西幾點幾分為什麼對她那麼重要。原來她有個青梅竹馬，這小男友即將隨著家人移民巴西，而她也受到他們邀請，甚至為她買好了單程機票。這件事被她父親發現後，把她關在房裡整整三天，直到確定飛機離境才放她出來。父女兩人決裂，這只能算是又一個引爆點，終於加速了她的逃家計畫，這年十八歲，半工半讀剛考上大學。她是在小酒館的吧台上告訴我的，三杯調酒後改喝威士忌，臉色從白喝到暴紅，每說一字半句就醉醺醺地搖晃著。這是勞力士寄出後發生的事，就在入夜不久接近打烊時，早早拿著皮包抵在櫃台，神秘兮兮地說了這樣的話：「店長，有一件事很重要，你想聽就跟我去喝酒，要不要隨便你。」、「什麼事？」、「當然去了再說。」

17.這家酒館是她找的，酒也是她挑點的，我的一杯還沒見底已成半暈，比起來當然是她好酒量，至少還有酒膽，看我伏在檯子上，靠過來貼在耳邊說：「店長，以後我就不叫你店長了喔，直接叫你良厚可以嗎？超好笑，怎麼取這種名字，良厚你聽好，今天晚上我正式向你辭職，明天不會再來了。」我迷迷糊糊算了老半天，提醒她，上班還不到半個月。「有什麼關係，你不希望我被抓回去吧，不被打死才怪。我爸到處有眼線，去年就是沒注意被跟蹤，派人把我載到宜蘭鄉下，要不是那天晚上發高燒，還真沒機會從急診處溜出來。你想想看，我通知那麼多人來幫忙衝業績，不出事才怪，現在回頭意\一想才知道可怕，他們買了錶不會去通風報信嗎？」

18.我貼在檯子上看著她，泛紅的鼻子眼睛額頭盡在眼前，若要說她叛逆，鼻下微微翹起的唇珠看起來最有型，抵死不從的一股傲氣，向我以前曾經釣出水面的鯁魚嘴，倔強地緊閉著，吸不到氣也不張開，決死那樣。「至少也要等到薪水發下來再說」、「哦，就知道，你還在擔心你的錢。好吧，你看怎麼樣，乾脆今天晚上就換我賣給你，絕對不可以讓你這種好人吃虧。要不要？良厚，良厚，良厚，害羞了喔，坦白說啦，我就是要買那麼貴的錶，讓他知道女兒過得很好，以後可以不要再來找我麻煩了。」說完又倒一杯，喝到一半聲音變了，哽哽咽咽地自語著。

19.到底巴西現在幾點啦，一定很多爛貨跟他睡過了。她開始哭了起來，肩膀頸子垂下來的髮絲一起顫抖著。服務生走過來暗示要打烊，我只好攙著她出門，上下身沒一處挺得住，塞進計程車裡馬上趴在皮椅上。司機等我坐進去，不然，他搖著頭，說他不載了。多麼陌生的第一次，我不得不再三追問她住哪裡，要回去哪裡，還替她翻開皮包，掏鑰匙，並且拿著鑰匙打開她家的門。進門後她只能蹲在地上，而我自知非逃不可，光想到她是我的女職員，而我又偷偷墊了手錶錢，一傳出去都沒什麼好說的了。眼看她還癱在地上，等她清醒過來很難，更別指望短時間內她能爬進自己的房間。於是我決定去找一條毯子披在她身上，卻沒想到匆忙間一抽腿，右腳的鞋子突然掉在她腳前，她隨手撈起來平擺在空中，嚷著要我再去拿酒，直接把酒倒在鞋子裡。「我們再一瓶就好，你等我沒事了才走。」她說。怎麼會沒事呢？給重櫻的回信中，這一段當然就避開了。

20.生命中總有某些片刻是應該要避開的，避不開的就是命了。她要我抱她起來，要我脫她的外套，要我把她放到床上但也不能馬上離開。然後她說她從沒有賣過。店長，你現在怎麼想，會很看不起我嗎，不是這樣就可以把很多煩惱忘掉嗎？我們要不要試試看，不過你要先等我一下，先去拿冰水。而且要讓我知道你現在是心甘情願去幫我拿冰水。

21.後來她要我抱著她，抱到天亮，一直跟她說話，聲音不能停，要聽起來很像從巴西傳來的聲音。這樣我都照做了。我還想給她一條冰毛巾，但冰箱裡沒有冰毛巾，只有冰塊。冰塊丟進碗裡，毛巾浸在碗裡，泡好拿起來果然也是一條冰毛巾。剛開始我還覺得自己碰到一場災難，接著慢慢發覺原來我正在做一件善事，然後當我看著她的眼睛逐漸清醒地睜開時，就變得有點好玩了，軟軟的眼神看著我，我的心臟貼在她的腰間猛跳著，跳得全身跟著一起雀躍著，恍惚來到一個越走越遠的忘我境界那樣，像個耽溺的忘了回家的孩子，像個回不了家的孩子，最後像個快樂的寂寞的孩子。